夢幻泡影：無產階級的哀歌。山中貞雄最後傑作：人情紙風船（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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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幻泡影：無產階級的哀歌。山中貞雄最後傑作：人情紙風船（1937）

人情紙風船，經向茂呂美耶miya姊求證，所謂「紙風船」即紙作的氣球，吹氣進去後，可以拍著玩。雖然圓圓鼓鼓花花綠綠很漂亮，但是輕浮脆弱，禁不起用力擠壓，一壓就坍了。本片片名即是用紙風船來諷喻世事冷暖、人情淡薄。

這部片改編自傳統歌舞伎作品，河竹黙阿弥的『髪結い新三（梅雨小袖昔八丈）』。電影以江戶深川地區某處大雜院（日本人稱之為「割棟長屋」）為背景，一位老武士在家里上吊自殺為開端。

這起自殺事件已經不是大雜院內第一起自殺，來調查案件的捕快們都有點不耐煩。大雜院的居民們也看慣了，他們只煩心因為命案被限制行動接受調查而不能出門做生意。有人抱怨老武士怎不利用昨天下雨天自殺，反正下雨天本來就不能做生意。有人嘲笑老武士自殺不用切腹而用上吊，實在不體面。另一人則爆料，老武士的刀早就當掉，刀鞘裡面是竹刀。當天晚上，居民們向房東要了酒菜，以守靈為由，大吃大喝同樂一回。

全片場景舞台大致可以劃分成：大雜院內及大雜院外兩個世界。全片角色大致可以分成高級武士、富商、角頭流氓組成的資本階級及浪人、貧民們組成的無產階級。高級武士、富商、角頭流氓們佔據大雜院外面的世界；浪人、貧民們只能窩在毫無前途的大雜院內，沒事時要看老天爺的臉色作小生意糊口，出事時要看捕快們的臉色。出門之後，必須面對由資本階級掌控、剝削、更殘酷的世界。貧民之間沒有什麼情義可言，人人要顧好自家財物，因隔壁鄰居可能會偷走，連瞎子的煙斗也偷。

浪人海野及貧民新三企圖離開大雜院。浪人武士海野又十郎（河原崎長十郎飾演）身無一技之長，全靠妻子在家裡作紙風船糊口。以為憑著一封死人（他父親）的信就可以從高級武士毛利三左衛門（橘小三郎飾演）那裡得到工作，因為父親當年提攜過毛利，不料毛利只是推託敷衍，卑躬屈膝的海野只得到一次次的軟硬釘子、嚐盡百般羞辱。

梳頭師傅新三（中村翫右衛門飾演）放棄梳頭工作偷偷開設賭場，不能見容於當地角頭老大弥太五郎源七（市川笑太郎飾演），來自黑道重重的懲罰與壓迫舖天蓋下。兄弟們一見到他就要修理他。

而富商當舖老闆白子屋久左衛門及千金小姐阿駒對於貧民亦十足歧視，不是借用弥太五郎源七的暴力予以驅趕（針對海野）就是施捨點零錢打發了事（針對新三）。

這些人的逼壓終於把新三惹毛了，趁一個暴雨的黑夜把白子屋千金小姐擄到大雜院，經海野同意藏在海野家裡。因為小姐即將嫁給某位家老的兒子，故這件醜事不能聲張，即使白子屋請角頭老大弥太五郎源七出面耍狠，也拿新三沒皮條，很糗地被轟回去。終究由大雜院房東出面，跟白子屋要了50兩，勸新三放人。事情圓滿結束，新三也拿到一點錢，慷慨地請海野、房東及大雜院鄰居們飲酒狂歡。

角頭老大不甘受辱，在酒館外堵到新三，約他到郊外某橋頭單挑決鬥。新三很瀟灑地答應。鄰居不明究裡，還拿了一把傘拜託他，去橋頭那邊時順便幫他還給某某人。新三被黑道兄弟們押到橋頭，角頭老大緩緩地拔出刀，新三也拔出防身小刀，兩人開始對峙、、、、。

喝醉的海野回到家見到妻子，告訴她別擔心，父親的信已經給毛利了，相信工作沒問題。可是妻子整理他的衣服卻找到那封信，明瞭這些日子以來，海野都在騙她。妻子也是武家之妻，嚥不下這口氣，頓覺前途無望，趁海野醉倒熟睡，吹熄客廳燈籠，取出隨身小刀、、、、。

第二天大雜院又被捕快封鎖了。這次是夫妻自殺事件。大雜院里小朋友被捕快抓住問話，手上的紙風船不小心滾到水溝裡，隨著無情的流水漂走了。、、、

關於電影技巧：

電影第一個鏡頭是下著傾盆大雨、黑夜中的長屋。蕭條悽涼，預告一個悲劇即將展開。

故事本身是悲劇。但是編劇懂得加入適當的詼諧小橋段予以調和，淚中帶笑，使得全片氣氛不致太苦。

富商惡霸令人可恨，所以加入戲弄富商惡霸的小橋段，讓觀眾稍稍得以出氣。例如惡徒前後包抄要抓新三，眼看抓到卻撲了空，因為新三很機警躲到鄰居海野家。

浪人貧民令人可憐，但是加入貧民們日常生活作息、鬥嘴消遣、飲酒同歡的情節，讓觀眾看到小人物自得其樂的一面，也從側面看到江戶庶民生活片段。例如老武士自殺了，苦，隨後當天晚上卻開起鄰里同歡會。房東準備籤給大家抽，人人以為有好事，抽獎嗎？搶著抽，結果是派公差，有人還抽到抬棺材工作。

片中那個瞎子更是令人驚喜的腳色。眼盲心不盲，他完全知道誰把他的煙斗偷走，還故意去問小偷鄰居有沒看到煙斗，小偷鄰居被他逗得一愣一愣。一位大媽問他知道誰偷的嗎，他說知道，大媽問那還不問他要？瞎子答得可妙：「因為那煙斗的煙管不通了，該換根新煙管，等他換了新煙管我再拿回來。」果然小偷鄰居換好煙管，瞎子向他走過去，彷彿看得到似的，一把就把小偷鄰居叼在嘴上的煙斗搶過來抽。呵呵，這位瞎子會不會是勝新太郎座頭市參考的原型之一？

這部電影的場面調度有一個特色，那就是劇中人物常常向著觀眾走來或者背著觀眾離去，人物在一點透視的立體空間內前後移動，有別於一般電影讓演員在畫面上橫向移動的習慣。

人物如果背著觀眾離去，漸行漸遠，身形漸小，會產生一種卑微、惆悵、離別的戲劇效果。例如卓別林電影長片著名的結尾。山中貞雄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嗎？全片最後一個鏡頭是小小紙風船被水溝水流走，也是流向「消失點」，造成天地不仁的衝擊印象，不勝唏噓。

關於演員：

當劇終字幕打出來時，總感覺這部片好像是共產黨的宣傳片？無產階級勞苦大眾完全沒有希望地活在社會最下層，飽嚐剝削。搜尋相關資料，果然，這部片的演員們幾乎都是思想前進的社會主義份子。

本片主要演員們是「前進座」劇團成員。「前進座」劇團成立於1931年。1929年起，世界性經濟大恐慌衝擊日本，社會動蕩，氣氛陰暗，日本戲劇界也受影響，掀起各種進步運動。在這樣的形勢下，要求打破封建門第制度和擺脫商業演出資本的一批歌舞伎演員和話劇演員聯合起來，共同創立前進座。

前進座成立的理念：「在繼承傳統的同時，創造新的戲劇藝術」，他們除了上演經過整理的古典歌舞伎外，還上演新編的歷史劇和現代戲，並演出外國名劇，後來又加入攝制電影的行列。是當時日本唯一能演出歌舞伎及話劇的劇團。

1945年日本戰敗后，社會面臨困難的時期，前進座衝破重重阻礙，帶頭推動戲劇事業。前進座放棄在大劇場演出，發起「青年劇場運動」，到日本各地的學校、工廠、廣場、廠礦和村庄巡迴演出，使普通人民看戲的機會增加。前進座的創舉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這一時期，前進座劇團首先在日本開展了獨立商業演出資本的、依靠群眾捐款的「自主制片運動」。影片《不，我們要活下去！》、《箱根風雲錄》等就是在這一運動中產生的。（上述前進座資料取材自 http://www.people.com.cn/BIG5/paper464/10230/935923.html）

男主角河原崎長十郎（1902~1981）於1913年用這個藝名登台演出。在20年代受到無產階級戲劇運動的影響﹐從事戲劇革新運動。成立過「演劇藝術研究會」及「心座劇團」，是20年代後期左翼劇團之一。1928年曾率歌舞伎團訪問蘇聯。1931年5月﹐他主持成立前進座劇團。1949年3月7日率領劇團成員70多名一同加入日本共產黨。直到1967年才退出日本共產黨。河源崎長十郎終其一生多次率團訪問中國，和中國政治界、藝文界關係密切，曾任日中文化交流協會常任理事﹑日中友好協會顧問等職務。

1960年，梅蘭芳觀賞了前進座訪中演出的4齣戲，回憶說：「1960年春，我看過日本“前進座”帶來的四齣好戲後，曾在《文匯報》寫了感想，張正宇同志所畫的俊寬，就把中村翫右衛門扮演的這個孤憤熱腸的老人，那種捨己救人的內在心情畫了出來；而河原崎長十郎所扮惡僧鳴神，當受騙後愧悔嗒喪的神情，也隨著畫家的筆鋒，躍於紙上。我記得舞臺上表演到這裏，大快人心，而沒看過戲的讀者，也能從文字圖畫中想到惡人引火自焚的狼狽形象。」（引用自 http://www.meilanfang.com.cn/mlf/mswork-1.htm

）梅蘭芳還參加前進座創立30週年酒會，並與河原崎長十郎及中村翫右衛門合影。

上面這張照片是1960年2月25日，梅蘭芳（左）與日本“前進座”劇團團長河原崎長十郎（中）、副團長中村翫右衛門（前）和宮川雅青（右）在慶祝“前進座”劇團成立30周年的酒會上。

1952年，河原崎長十郎把中國郭沫若的歷史劇《屈原》搬上了日本舞台﹐從此他和郭沫若結下了終身的友誼。1980年11月﹐河原崎長十郎帶領《屈原》演出團到中國演出。這也是他此生最後一次訪中。1981年9月22日因心臟疾病過世，享年78歲。

著名作家茹志鵑女士在60年代曾經跟隨中國作家參訪團訪問過前進座，她的女兒，上海知名作家王安憶也在90年代訪問前進座。可見前進座在中國藝文界心目中的地位。

前進座劇團至今仍然存在。他們設有官方網站： http://www.zenshinza.com/index2.htm

關於導演：

監督山中貞雄（1909.11.08~1938.09.17）是日本電影史上一大奇才。畢生助導、導演電影達31部之多，可惜影片膠捲保存至今只剩3部：「丹下左膳余話百萬兩之壺」、「河內山宗俊」及「人情紙風船」。然而他光憑這3部已經足夠進入日本電影巨匠之列。3部電影都已發行DVD。台灣的龍騰影業已經代理出版了「人情紙風船」。

1937年（昭和12年）7月發生盧溝橋事件。8月25日，本片在日比谷劇場首映那天，山中貞雄接到徵兵令。隨後山中入伍從軍來到中國戰場。即使當了軍人，腦中想的還是電影，他在構思一部戰爭電影劇本。依據他留下的筆記，這部戰爭片會參考當時幾部法國、美國電影。參考的法國片是1935年由Julien Duvivier導演的「西班牙殖民地軍團」（Bandera, La）。據說這部片裡面的西班牙殖民地軍團連隊遭遇到悲慘消滅的下場。難道山中貞雄想拍一部反戰電影？不幸，1938年9月17日，山中貞雄於河南開封某醫院因急性腸炎去世，得年僅29歲。

這是現代日本的紙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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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著作 : <人間書話>

2006-10-10, 12:34 PM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