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名字土艷土艷的所謂原生態山歌MV單曲，都叫什麼《兩個婆娘一個郎》，什麼《現打斑鳩現鉗毛》之類的具有濃郁的西南山野風情的歌名。打開一看，但見一男二女三個衣著相貌均頗為離奇但唱腔絕佳、一聽就是走鄉串縣的正牌山野Superstar的雲南山歌手在MV裏大顯兩兩或三人對歌神功。這三位“山歌聖手”大相徑庭的表演路數竟在MV的“劇情”裏配合出了一種表演史上罕見的並置效果：油頭小哥走的是斯坦尼斯拉伕斯基體系的重度情感交流路線，黃衣歌女凸現出樣板戲體系的符號化、誇張化，臉上常帶對人民群眾的春天般的深情和對階級敵人的刻骨仇恨，痩歌女則常在齣戲和入戲之間飄搖，完全是布萊希特體系的“間離效果”。
這六首山歌完全不似金鐵林譜係的民歌，也不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愛好者在各地採集來的“原生態民歌”化石，它呈現出一種在與都市文化基本絕緣的情況下，廣大鄉野文藝工作者結合各種本鄉本土豐富而與時俱進的感性要素和從都市文化中呈遞減態傳播過來的文化生產手段及理念，自行升級的成果。它活潑生猛、腥臊並舉、以人為本、快樂無限，在吸納傳統山歌基本特徵的同時，注入了大量背景不明隨手拈來的新鮮要素，造成了一種令人噴飯卻又割捨難忍的效果，它是真正的、當下時態的“原生態”，是鄉村文化獨特的生產和傳播體系自行孕育出的無厘頭。
它的無跡可尋的混雜性不僅僅體現在歌曲上，更體現在MV裏三位“山歌聖手”令人瞠目結舌的舞姿上。他們的舞蹈可以看成是一個活動的、肉身版的影響當代中國民間生活的身體語言博物館，細心的人可以在裏面清點出各種曾為他們所熟悉的身體語言：樣板戲、民族舞、花環隊動作要領、大陸早期流行歌星舞臺動作、港臺日韓明星的舞臺作態、迪斯可、霹靂舞、健美操、時裝秀、“鋼管舞”、街舞……很多曾經的身體語言風尚被都市流行文化像猴子掰苞谷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扔了，當這些遺失的都市苞谷又齊刷刷地以鄉村文化的面目出現在你眼前的時候，那種震驚可想而知。
我搜索了一下，發現一貫熱衷於製造流行文化事端的天涯社區正在以這六個山歌MV為基礎掀起轟轟烈烈的“山歌教”運動。我關心的卻是，這六個MV到底是怎麼流傳到網路上來的？原來是一個寒假回家的都市小資青年在鄉下老家發現的，她周圍的鄉親們熱愛這種鄉村無厘頭MV到了可以拋棄春晚的地步，她與民同樂了一次之後，興奮地在無數張類似的山歌MV中索要了其中的一套帶回了城裏，有好事的朋友先是截圖後是截取視頻，在春節過後的互聯網上大肆氾濫。
這段來源敘述暴露出了“山歌事件”的一個很有意思的症候：自以為佔有了文化的豐富性的都市小資們真的和廣闊的鄉村文化生活非常“絕緣”，他們完全不知道，在他們還以為每個農民的面目都像羅中立的《父親》一樣沉重的鄉間，自有另一套無需都市的小資文化去普及、去影響的鄉村流行文化，這種流行文化不但接受者擁有絲毫不遜於小資青年們的新銳審美觸角，那些生產者也都個個多才多藝技壓都市的娛樂巨鱷———據看到過那張以盜版形態在鄉間廉價傳播的山歌MV光碟的人說，MV裏的那個油頭粉面的小哥正是導演本人。在這種城/鄉流行文化的絕緣狀態下，這六首好比山歌春江水中的一滴小水珠的MV就讓都市裏的互聯網洶湧成這樣，要知道，在廣闊的農村，這樣的農民文化產品多得不計其數，我娘子的家鄉貴陽城裏，不用出城都能在一些民工同胞們喜聞樂見的小市場裏買到類似的山歌MV，更有雲南、四川一帶的網友告訴我，在西南任何一個鄉村集市上，類似的光碟都是兩塊錢一大摞，任農民伯伯們挑揀。 （文/ 胡續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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