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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利璧佳來了。
帶著一大群女孩子,猛地撞開展廳的玻璃門,她們的笑聲和嚷嚷一下子湧進來。幾乎像奇跡一樣,陰沉的天空一下子放晴,一道金色的陽光穿過窗戶直落地上,利璧佳大聲宣佈:「我把整個宿舍的人都拉來當義工了!」
我看著她們,有一點發懵,女孩子們都穿著同樣的白T恤,更讓我目瞪口呆的是T恤上都印著海報的圖案,那個單純地、執著地、拍個不停的小人兒。
利璧佳得意地張開雙臂:「看!我們還做了工作服,可愛吧。」
我大力擁抱她,一切因她的到來恢復了原樣,天氣晴朗,生機勃勃。我低頭吻她,一邊誇獎:「幹得好!寶貝。」一邊警告,「不過小心,預算是你控制的,如果超支我就賣了你還債。」
女孩子們笑著起哄,利璧佳一仰頭,氣勢十足地說:「什麼啊,幾件T恤而已,大家的工作餐從盒飯變成泡麵就行啦!」
女孩子們聞言,群起而攻之:「你可是答應我們吃披薩的!」
我大吃一驚:「披薩!你瘋了!」
利璧佳笑不可抑,強詞奪理:「答應有什麼用?你們沒看見過賴帳的人嗎?」邊說邊往我身後躲,被我一把拎出來:「喂,自己的是非恩怨自己擺平。」
琪琪轉過臉來,笑著直搖頭:「豈有此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這種時候難道不是該你挺身而出嗎?拜託!你少給我們攝影人丟臉了!」又對女孩子們說:「披薩是吧,沒問題,今晚他就請客。」
女孩子們爆發出一陣歡呼,利璧佳最為雀躍,琪琪偷偷衝我做了個隱約的鬼臉。
她的鬼臉讓我的心一下子變得很軟,心軟的結果是那天晚上我請了17個女孩子吃披薩,付帳時簡直可以聽到信用卡發出的悲痛欲絕的吶喊。
但是每一道烏雲都鑲著金邊,好的結果是,果然人多勢眾,美術館給的布展時間只有兩天,原來以為萬萬不夠,可是大家齊心協力,不到一個晚上,一切就緒,只等老許那邊把做好的片子送過來了。
九點多的時候老莫過來了,沒想到女孩子中還有一個他的崇拜者,這廝大為得意,本來就沒干多少活兒,一半時間還在對著人家胡吹神侃。侃得小姑娘五體投地,琪琪還好,反而是利璧佳有點生氣了,對她說:「要不是看在琪琪姐的份上,我們一定打斷老莫的腿。」
琪琪安慰她:「沒關係沒關係,男人就是這樣,習慣了就好了。」
我看她一眼,她對我笑笑,表示「放心吧我沒事」。搞得我也無端端憤怒起來,覺得老莫這廝果然是賤骨頭,琪琪難道還不夠溫柔賢淑,他還要怎樣。
幸虧後來一段時間他終於看出瞄頭,臨時賣力,我才覺得氣平了點。
十二點左右,琪琪和老莫先回去了,快三點的時候,女孩子們也都走了,約著去附近的什麼地方唱歌,說是午夜之後兩折。這樣好的精神,我簡直歎為觀止,利璧佳卻大力點頭:「很好很好,就該這樣,如果還有什麼事,隨時可以把你們抓過來。」
其中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孩子對我說:「你知道麼?我們一直很好奇究竟什麼樣的人有膽子找這丫頭,簡直是勇敢地扛下世紀性的災難。」
我知道這個笑話,利璧佳宿舍裡有兩個女孩子,一個非常溫婉賢淑,一個極其粗枝大葉,大家都說,誰上輩子吃齋念佛,這輩子就娶第一個女孩;誰上輩子殺人放火,這輩子就娶第二個女孩。「那麼娶你呢?」我問利璧佳,她咭咭笑:「她們都說,娶我是勇敢地扛下世紀性的災難,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
於是我握住利璧佳的手,微笑著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女孩子們跺腳起哄,利璧佳一下子滿臉通紅,我把她寵溺地攬進懷裡,她的臉頰滾燙,眉梢眼角都是喜悅和幸福之感。可是那一刻我想到了琪琪,她淚光中的側影,「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問自己,「會不會有那麼一天,這張臉也會沾滿淚水,因為我的緣故。」
我不知道。也許這世上有女孩子從不受傷也從不失望,但絕不是琪琪和利璧佳。
我們在眾人散去後的展廳裡接吻,悠長、溫柔,然而平淡的吻,那些激情和悸動早已消失,我吻她一如吻著表姐家的小嬰兒,她吻我一如吻她床頭的絨毛玩具,這樣的時刻早晚會到來,只有早晚之分,沒有不來的道理,在每一對相愛的人之中,無論他們愛得有多深或多淺,多長或多久。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但我還是久久地擁抱著懷中的女孩子,就好像要珍惜寵愛一輩子,就好像預感到,總有一天她會離我而去。
驟然寂靜下來的展廳,像一個空蕩蕩的舞台,利璧佳輕輕地說:「真希望時間就此停住。」
時間就此停住,真實的生活還在遠處,殘留的夢想還沒有徹底熄滅,最重要的是,我的展覽永遠不會開始,所以始終可以想像它將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展覽,而我是即將成名的攝影大師。
以及,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是的,對我來說,或許這就是最幸福的時刻了,或許這就是人生的頂峰了。
「可是,」我對她說,「你還有屬於你自己的夢想、目標,以及這一輩子非做不可的事情。」
她猛地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我,那一刻,我清楚地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便微笑了。下一個瞬間她緊緊地抱住我,把我狠狠地扳向她,那麼用力,很有點痛,但我一聲不響,一任她緊緊地擁抱,一任她熱烈的吻印在我的臉上,我的頭髮裡,那麼熱烈,那麼用力,幾乎可以觸及靈魂——如果真有靈魂這種東西存在的話。
「利璧佳,利璧佳,我們結婚吧。」再一次,這幾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強烈的、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的願望,充滿了我的胸臆。然而我還是沒有說,沒有人能夠把時間留住,沒有人。
天快亮的時候老莫和琪琪又過來了,還有其他幾個做片子的朋友。接著片子也送來了,做得簡直無可挑剔,全部由老許親自動手完成,這小子「獨孤求敗」的名聲果然不是白來的。而且我從來不知道他如此夠朋友,這樣嘔心瀝血,還只收了成本費。
我無以為謝,和他大力擁抱。他則猛拍我的後背,表示一切不在話下,同時鄭重聲明他是看著我成長起來的,而且慧眼識英雄,一直知道我必然會有出息;以及他和我早有約定,等我開個展的時候�***子一定給他做;即使將來出作品集發行明信片,也都是老許和他的設計公司的活兒。
全都是不知從何說起的話,但是從他嘴裡說出來就是那麼順理成章、義薄雲天,老莫他們竊笑不已,我則只有使勁點頭的份。其實是我們看著這小子成長才對,短短幾年時間,眼看他從一個圖片社做片子的後生,成長為一個長袖善舞,義氣與狡猾並重的商人,而且照目前的勢頭看,他將來的規模絕不僅如此。
接著老許又去恭維琪琪和利璧佳,說什麼「果然成功的男性背後都有偉大的女性支持」,誇她們做事條理清晰,考慮周全,並以狂踩我和老莫為襯托,「我一看就知道沒那倆爺們什麼事兒,打死他們也做不到。」然後露骨地表明他的別有用心,「將來我打算大規模地接影展,到時候您兩位可一定得當我的高參。」
我們當然知道老許一定別有用心,但是到這麼肆無忌憚的地步,仍然讓人驚歎。不過老許最可愛的就是這一點,他有本事幫了你天大的忙之後還讓你覺得完全不必感謝他。以至於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這廝是不是骨子裡其實是個極端善良熱忱而又害羞的傢伙。
但是他說得甚是在理,琪琪和利璧佳確實把布展過程組織的井井有條,尤其是琪琪,協調性和條理性堪稱卓絕。因為策展公司許諾的那個「義務策展人」始終沒有出現,琪琪一怒之下,痛下工夫,把展廳的每一面牆都做了詳細的規劃,又給每一張照片編號,整理歸檔,位置、尺寸、裝飾、解說辭,林林總總一清二楚。利璧佳把這叫做「琪琪式傻瓜布展方案」,意思是即使我們幾個都是傻瓜,按照琪琪的安排也決不會出錯。何況大家並不是傻瓜,於是一百六十多張照片,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裡全部搞定。
而且那兩個小時實在精彩,現場氣氛激昂美好得一塌糊塗,簡直可以媲美八點檔熱血礪志片。這下我明白為什麼那種熱血白爛的八點檔能夠經久不衰了,原來人這一輩子,總有那麼一兩回與之相似的時光。
最後還有一些收尾的活兒,但我實在累得不行了,利璧佳根本已經站在那裡睡起來,算起來我們大概有一天兩夜沒合眼了。琪琪推我們:「回去歇著吧,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幾個好了,不然明天開展該帶著熊貓眼了。」我還恍惚記得自己最後的一句話是:「琪琪你真是天使,老莫日後敢有半點忤逆,看我打斷他的狗腿。」就被老莫大怒地踢進出租車,隔著車窗還對我豎了一下中指:「你小子再敢在我老婆面前表現愚忠,我拍死你!」
我想要反擊,無奈眼皮已經合上,睡得天昏地暗,到家之後司機怎麼叫也不理,這位仁兄只得下車來把我搖醒。其實老莫已經付了車錢,可我睡糊塗了,半夢半醒地又給了一遍。這司機著實可惡,悶聲吃雙份。
利璧佳比我更不濟,從頭到尾是被我抱進屋的,還在那裡唧唧歪歪地掙扎抗議:「……不要,上午沒課……再睡十分鐘,求求你……」我雖然迷迷糊糊地覺得真是可愛,但已經顧不得溫柔不溫柔了,兩手一鬆把她摔在床上,自己跟著仆倒,下一秒鐘已經不省人事。
醒來的時候是傍晚,餓得頭昏眼花,有女朋友的好處就是家裡不會缺零食,我從床下摸出餅乾、薯片、巧克力之類,仰面大嚼,把自己救活過來。同時試圖打救身邊的女孩,她拒不接受我的好意,翻滾若干次,熟睡不醒,我驚歎女孩子忍耐飢餓能力之餘,也只得隨她。
然後我去了一趟美術館。
保安都認識我了,笑笑放我進去。大廳裡的裝置藝術展正在布展,人家那才叫專業水準,工具先進、人員訓練有素。一個穿著夏奈爾套裝的女人坐在高台上,拿著話筒指揮若定,看得我賞心悅目。最讓我佩服的是她那個坐姿,嫵媚妙曼、引人遐想而又輾轉自如、滴水不漏,沒有長時間練習絕對做不到。誰知道呢?也許這是她激勵士氣的方式,也許這就是她能坐上那個位置,手拿話筒的原因。我下意識地去拿相機,卻發現沒有帶。
這是頭一次,這麼多年來頭一次。一直以來,我哪怕去樓下買包煙也會帶著相機,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就有你不能錯過的畫面。但是今天我忘了帶相機。
我愣了一下,轉念又覺得沒什麼,凡事總有第一次,而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人總不能一輩子連買包煙都背著相機吧。
但是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心裡有一點什麼,在那裡突兀地奇怪著,並不是奇怪自己沒帶相機,而是奇怪自己能夠這麼淡然地看待這件事,當然我並不是麻木,只是已經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什麼都是遲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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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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