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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老莫喝高了,把我的肩膀拍到麻木,說了很多豪氣干雲的話。我從來不知道老莫對我的攝影生涯評價如此之高,不由得受寵若驚;他則把我的個展和他的人生夢想漸漸搞混了,摩拳擦掌地要和我一起「大幹一場,讓那些孫子們瞧瞧顏色」。
攝影圈原本和世上所有的圈子一樣,頗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怪現狀,我懷疑老莫很憋了些鳥氣在胸中,聯想到自己的狀況,陪著他大大地唏噓寥落了一番,甚至收留他過夜。
當然記得向琪琪打報告,她情緒低落,沒顧得找我的麻煩,反而拜託我幫她勸老莫,說什麼「三十多歲的人了,應該趁著還有點名氣,趕緊穩定下來。我不是一定要他做那個圖片編輯,我是替他著急,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就不放心。你說,我不為他打算,還有誰為他打算呢?」
說著她哭了起來,哭得我左右為難,很想說:「既然嫁了老莫這種人,你就認命吧。」究竟沒吃了豹子膽。只好聽耐心地聽她哭,大氣也不敢出。
好在琪琪絕非那種哭起來不知收拾的女人,哭了一會兒也就慢慢平靜下來,她說:「我知道他對現在的狀況不滿意,我知道他想要的不是這樣的生活。」
我趕緊說:「琪琪,你可別這樣瞎想。」
她笑了一聲,柔聲說:「你不用和稀泥,聽我說就好了。」
這樣的輕言細語一向是琪琪最可怕的狀態,我已經很久沒有領略了,忽然覺得有點心酸,只得一言不發,聽她繼續輕言細語地說:「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是他老婆啊。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有夢想是好事,但不是所有的夢想都能夠實現,都值得抓一輩子。有時候把人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的,不是那些不幸,反而是抓牢了不放的夢想。」她停了停,慢慢地——不知為什麼幾乎讓我覺得有點陰森地說:「這樣的人,我看得太多了……我不管他怎麼想,只要我還活著,就不能讓他的人生變成那個樣子。」
我無端端覺得寒毛倒豎,正在這個時候,利璧佳開門進來了,笑盈盈的,也略帶點酒意,見我在聽電話,想要避開,早被我一把拉過來。她便乖巧地抱住我,把臉貼在我的背上。
琪琪的聲音又溫柔起來,她說:「……那天和他一起去看《彼得·潘》,我看著看著就哭了,他問我哭什麼,我不知道怎麼對他說。因為虎克船長對溫蒂說:『你喜歡的彼得·潘不是一個男人,他只是一個男孩子……』是的,他只是一個男孩子,永遠不會長大,一直在天上飛,那都是很美好的,但只是童話,我們都知道,那只是童話……」
老莫在沙發上鼾聲大作,無論如何難以把他和彼得·潘聯繫在一起。然而我明白琪琪在說什麼,只覺深深地憐憫和痛惜,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曾經那麼羨慕他們。其實琪琪並沒有意識到,她何嘗不是固執地保留著屬於女孩子的那一部分,懂得自己所愛的還是一個大男孩,看著《彼得·潘》落下淚來……但是「所有的孩子都會長大,只有一個除外」,而我們都不是那一個。
那種感覺又瀰漫上來,「假期結束了」的感覺,「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的感覺,我們的時間和夢想的確像水一樣,一去不回。
我緊緊地握住利璧佳環繞過來的手,也許太緊了,說不定弄痛了她,但她什麼也不說,一任我緊緊地握著,直到琪琪黯然地放下電話。
我轉身,默默地抱緊利璧佳,她也緊緊地抱著我,整個人埋在我的胸口,悶悶地說:「可憐的琪琪。」
我說:「可憐的老莫。」
我們一起笑了,又一起歎了口氣。
她仰起臉看著我:「我們會變成他們那樣嗎?」
我看著她,她還是個孩子,真的還是個孩子,不知道有些話是不能問的。可是沒有關係,我看著她,肯定地說:「不會。」
她笑了:「謝謝你。」說著,踮起腳來吻了吻我:「讓我送你一件禮物吧。」
是一張海報草稿,她和幾個朋友搗鼓出來的。模仿NIKE的一款T恤,由許多小格的圖案組成,主角是一個簡筆畫的小人兒,舉著一隻相機,一邊拍一邊朝前跑,跑著跑著撞上了一堵牆,碎成一堆;然後自己重新組合起來繼續跑,邊跑邊拍;跑著就跑進了一堆火裡,燒成一團黑碳,黑碳繼續朝前跑,又恢復成小人兒,邊跑邊拍;跑著又鑽進了車輪底下,被壓成了薄片飄起來;飄著飄著他飛了起來,一邊飛一邊拍;飛著就遇到了大雨,被雨點打到地上,連翻幾個跟頭;他爬起來繼續跑,一邊跑一邊還在拍,就這麼一腳踏空,摔下懸崖,一邊往下掉一邊還在拍;「吧唧」一聲掉進水裡,濺起碩大的水花;他一邊往下沉一邊繼續拍,各種各樣的魚游過,慢慢地,魚變成了飛機、飛碟和星星,水底變成了星空,而小人兒的背上開始長出翅膀,他還在拍,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最後一格甚至照搬了NIKE的口號:「JUST DO IT!」
我看著,目不轉睛,覺得可愛之極,又異常感動,明知故問:「這傻冒是誰?」
利璧佳生氣了,嘩啦嘩啦把海報搶過去:「你這樣說我的男朋友,我才不要理你呢。」
這樣單純到任性的維護讓我感動得一塌糊塗,付諸行動卻是把她整個人狂吻亂揉一氣,她咯咯地笑著,躲閃著,不小心摔倒在老莫的身上。
老莫哼了一聲,我們趕緊噤聲。他罵道:「靠,當老子是死人啊!」我們越發大氣都不敢出,不料他翻個身,繼續鼾聲大作,原來在說夢話。
從此之後利璧佳開始把老莫叫作「小潘」,叫得他莫名其妙。琪琪聽到後暗地裡拚命給我白眼,罵我「重色輕友」,嘲笑我事無鉅細都向老婆匯報。我說:「琪琪啊,難道你不認為『事無鉅細向老婆匯報』是一種優良品質嗎?」她無言以答,然後恨恨地說:「回頭看我怎麼教唆你家利璧佳,總有一天整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我微笑:「如果是為了她的緣故,我倒真不在乎送死。」
那時我和她在展廳裡等利璧佳,已經開始布展,是一個雨天,窗外鬱鬱蔥蔥,美術館一片寂寥,琪琪看著窗外,說:「這樣肉麻的話,我們也都說過。」
我打趣:「並且事後打死也不承認。」
她也笑了:「剛剛和老莫認識的時候,他說有你這麼一個弟兄,我問他,所謂『弟兄』是什麼意思,他說,就是說在危急情況下,如果只有一個生還的機會,他會把那個機會給你。」
我不知她為什麼會突然說到這些,於是半開玩笑地說:「那是因為他對不起我,你知道嗎?琪琪,當年你拍的那套《後街》剛出來,我們第一次看到你的片子——還不認識你這個人,我就對老莫說我要追這個女孩子,他說他也要。然後我們約定了公平競爭,誰知第二天他就一個人偷偷跑去找你,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把你追到手了。所以你看,琪琪,他當然得把生路讓給我,他欠我一個人情。」
琪琪看著我,眼光流動,似乎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相信我的話,然後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好嘛,男人!」
但是我並不全是開玩笑,我記得那個時候,她的那些片子,百無禁忌的選材,別緻到近於妖異離奇的取景和用色,明明劍走偏鋒,卻又份量十足,讓人不能立刻移開視線。我記得我對老莫說的是「能拍出這樣片子的女孩子,實在是值得結交」。
老莫則回答:「你來晚了,兄弟,這個女孩子我追定了。」
其實並不是太久以前,但不知為何就像過了很多年一樣,那個時候的琪琪和老莫曾讓我何等羨慕。這時,我看到一滴眼淚,孤零零的一滴,順著琪琪的臉頰滑下來。
我甚至清晰地看見它落向她白襯衣的領口,化作一點淡淡的痕跡。她說:「我也問過他,如果我和他只有一個生還的機會,他會怎麼辦……」她停了一停,閉上眼睛,輕輕地說:「他緊緊地抱住我,說:『我們一起死。』」
即使此刻聽來,仍然是蕩氣迴腸的一句話。
我不知老莫說出它的時候是怎樣一個時刻,黃昏時人來人往的街頭,地鐵呼嘯而過的站台,嘈雜的酒吧幽暗的角落,還是老莫或者琪琪的暗房……琪琪閉上眼睛,彷彿沉浸在回憶中的那一刻,那一刻仍然令她顫抖、甚至落淚,我看到她淚光裡的側臉,美得出奇,想必與那時一模一樣。
於是我輕輕地說:「琪琪,你要知道,沒有人比我更痛恨看到你和老莫過得不開心,簡直就像看著熱帶雨林和珍稀動物在消失。所以琪琪,答應我,不要強迫老莫做他不想做的事,拜託你也試著為他做一點犧牲。他還有他的夢想、目標,以及這輩子非做一次不可的事情。」
琪琪笑了,笑著搖搖頭:「你應該知道,熱帶雨林和珍稀動物的滅絕,最讓人難過的一點就在於,每個人都覺得應該有辦法阻止它們的消亡,但實際上誰也無能為力。」
這是真話,所以我無話可說。
琪琪也是,所以她也就那麼看著我,反問道:「可是你自己呢?」
「嗯?」
「你的夢想、目標,以及這輩子非做一次不可的事情呢?」她問。
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的微笑裡有難以形容的淡淡光芒,瞭解、憐惜,一點無奈,一點悲哀。她說:「如果我說錯了請原諒,但是我覺得,這次展覽對你而言,似乎更像某種結束。」
我說不出話來,每個人都有讓人震驚的時候。琪琪說得對,這是一種結束,把過去的十年掛在牆上,然後收藏起來。都算不上特別出色的片子,然而我知道,都是我再也拍不出來的作品。
也許我將永遠以攝影為職業,但我再也不會像那樣去拍片子,它們也不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最重要的東西,而僅僅是生活的組成部分,甚至只是生存的手段而已。
那一刻我再一次、更加清晰地明白,我已經妥協了,向生活,向環境,向自己能力與才華的局限。那個即將被展出的我已經漸漸離去,我不知道這樣的變化從何時開始,就像那些勵志文章裡常用的例子:把一隻青蛙放在一鍋水裡,一點點加熱,那只愚蠢的青蛙就這麼優哉游哉地直到被煮熟,沒有力量一躍而出——其實誰也沒有這樣的力量,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我還沒有看到過誰有力量一躍而出。
「當你的生活發生變化的時候,你的生命必然也要隨之變化。」琪琪這樣說,「也許你和利璧佳會比我們美滿和睦,可是相信我,本質上不會有太大的不同。我和老莫最大的不幸就在於,我接受了這樣的變化,而他不肯。但是無論他是否接受,這變化已經發生了,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這一點,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看得更清楚。」
我斷定這是我聽過的最冷酷的話之一,同時也是最悲傷的句子,而這樣的話往往是真話。
然而還有更難過的句子在後面,琪琪側過臉去,仍然看著窗外,神色淒楚:「我也有過夢想,我也有以為是這輩子非做不可的事,現在我不只要承受自己的改變,還要背負他注定破滅的夢想……」她說不下去了,她的嘴唇在顫抖,我只覺得心如刀割。「琪琪、琪琪,」我說,「求你了,不要這麼看事情和想問題。」但我也知道這樣的話是何等的蒼白無力。
事實上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她的眼淚,她的顫抖,她的悲傷與絕望。如果這是一篇小說,我想,那麼我應當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而她會在我懷中失聲痛哭,那久違了的女孩子悲傷絕望的哭聲……然後,然後會怎樣,我不知道,生活從來不是小說,所以我悄悄地退後了一步,離她遠一點,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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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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