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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babuj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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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2
您的住址: southern extremity of city of mainland china
文章: 183
我一直生活在生活之外,直到再也不能不正視生活。但這實在不是什麼美妙的覺悟,怎麼說呢,有點像「假期結束了」的感覺,我在該剎那異常清晰、異常直截了當地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
我沉默下來,利璧佳察覺到我的沉默,也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想說點什麼,但不知從何說起。我察覺到她的安靜,趕緊給她一個誇張的表示穩重可靠的肯定表情,同時握住她的手,她便笑了。
那種我最喜歡的,又明朗又嫵媚又孩子氣的笑容,整整露出十顆牙齒,只比朱麗婭·羅伯茨的招牌笑容少兩顆。那樣的笑容讓我意識到,有些話,有些想法,我永遠不應該告訴她。
我不應該告訴她此刻我在腦子裡飛快地回想錢都花到哪裡去了;還有我忽然意識到存折這種東西的重要性;甚至有那麼一刻,我想到是不是該放棄這次個展,把錢省下來結婚;同時下定決心第二天開始記帳(事實上我後來確實記了一個多星期的帳,雖然沒有再堅持下去),還下定決心以後接活絕對不挑三揀四……是的,這些我都不應該告訴她,她明亮的笑容和眼神讓我知道,對她而言,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這次展覽更重要的事情。
而她的笑容和眼神讓我相信,就是這樣。

老莫後來取笑我,說:「自己出錢,拿出老婆本來開個展,你還真有衝勁兒,以為是拍熱血勵志八點檔嗎?你這個熱血笨蛋。」
我知道老莫口是心非,大家都是拍片子的人,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入行比我早,路子比我野,可到頭來反而是我先開了個展,他心中難免不痛快。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純粹是運氣——世上真有運氣這種事。平心而論,如果我和老莫對調,我也難免有氣,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對老莫頗有歉意,要我把這個機會讓給老莫,除非先斃了我。
換了他也一樣,他說得響亮,真要輪到他的時候,別說老婆本,就算讓他把房子賣了,他也願意。
所以我們交換了幾句惡毒的對話之後,也就把酒言歡了。老莫說:「也只有像你這個年紀,有本事拿老婆本開個展,等到像我這樣有老婆的時候,你就休想了。」說著他看了看杯子裡的啤酒,點點頭:「所以我跟你說,趁著還沒有結婚,想做什麼趕緊做,做個夠,等結婚之後,你就真的什麼也做不了了。」
我心說「來了」,這傢伙遇到點刺激,喝兩杯酒,就開始說老婆壞話。琪琪這點就比他厲害,背後儘管一哭二鬧三上吊,人前還是給足老莫面子。不像老莫這廝沉不住氣,一會兒到處訴苦,一會兒收回前言,一會兒賭咒發誓,一會兒借酒妝瘋,不可開交。雖然為時尚早,可我們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老莫最後的敗局是鐵案如山。
更妙地是,天長地久,我們也看穿了,這一對說不定其實樂在其中,而且吵歸吵,從某個距離某種角度看過去,他們也不是不相愛的。
說著琪琪也來了,頭髮盤起來,淡妝,衣裳文靜、氣質優雅,怎麼看都是已婚女人的優秀典範,與老莫的形容相去甚遠。而且表面功夫比老莫強太多,笑盈盈地說:「恭喜恭喜。」一邊招手就叫「最好的香檳」,同時對我說:「這是天大的喜事,應該好好慶祝,我就不給你省錢了。」
我當然作「沒問題不醉不休」狀,雖然想到自己的存折,心裡在隱隱作痛。
說實話,琪琪的話裡也隱隱有幾分酸意,果然都是拍片子的人。不過婚後就沒怎麼看到琪琪的作品了,大約還是在替老莫抱不平。
所以我不無壞心眼地說:「剛巧正在向老莫請教婚姻生活的得失。」
老莫聞言立刻坐直了身體,琪琪看他一眼,然後敲我的頭:「那你應該請教的人是我啊,在這種問題上,女人一向比男人有發言權。」
老莫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還是什麼也沒說,琪琪再看他一眼,又問我:「怎麼?和利璧佳準備結婚?」
親切溫和,完全是阿姨的口氣和做派,我做出誇張的悲傷表情:「琪琪、琪琪,你可知道,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這下是老莫敲我的頭了,琪琪則大笑起來——那一會兒又恢復成我認識的琪琪,笑著說:「好了好了,看來真的是要結婚的樣子了,整個人完整無損,就和剛出廠的時候一樣。」
「可是,」她又正色說,「你要有再一次千瘡百孔的思想準備哦。」
「喂喂喂,太過份了,你這話。」老莫沉下臉來。
琪琪看他一眼,柔聲說:「我只不過開個玩笑嘛,有必要在人前就給我臉色嗎?」
她的眼神可一點也不溫柔。
我趕緊打馬虎眼:「哪裡哪裡,還早還早。」
「早什麼早,做強盜還早!」琪琪白我一眼,「你啊,趕緊結婚,趁早穩定下來是正經,男人都這樣,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不知道責任心是什麼——當然,有的男人結了婚也不知道。」說著,她又看了老莫一眼。
老莫陰沉著臉喝酒,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我苦笑:「不是我還早,是她啦,還沒有畢業……」「所以要你趕緊啊,反正研究生是可以結婚的,」琪琪打斷我的話,「而且說實話,女孩子這個時候最好娶,還沒有真正進入現實生活,如果這個時候不結婚,那至少還要再等個三五年。」
她一句「三五年」讓我心裡「咯噔」了一下,也許琪琪和老莫並不是婚姻成功的典範,但你必須承認,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在這個問題上永遠有發言權。琪琪繼續恐嚇我:「再說了,你家利璧佳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如果不趕緊搞定……」她冷笑兩聲,笑得我渾身發毛,「兄弟,可別說我沒提醒你。」
我看看老莫,他也看看我,眼神複雜,我始終不能擺脫把他們兩口子的衝突當笑話看的心態,可是那一會兒,我只覺得「難怪」。
難怪老莫痛心疾首地認為我根本沒鬧明白結婚是怎麼回事。
「琪琪,」老莫忍耐地說,「任何人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清楚,我們只要好好聽著就可以了。」
老莫原來是個明白人。
但琪琪自有她的一套,她冷冷地說:「我最恨那種『別人的人生是只能看不能碰的東西』的理論,如果是自己喜歡的人,如果是對自己重要的人,那麼你至少要盡到應盡的心力,不能扯著『別人的人生是別人的事』的幌子,來掩飾自己的冷漠和不負責任。」
我果然有點遲鈍,到現在才看出來原來琪琪在借題發揮,其實話是說給老莫聽的。
但她顯然借題發揮得太過投入,繼續對我說:「我覺得你支支吾吾的那些都不在點子上,我們只要弄清楚一件事,你是否真的愛她,以及她是否真的愛你。以我們大家目前的年齡收入生活狀態,只要夠愛,沒有什麼是不可克服的,也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嘗試的。」說著,她坐直了身體,目光炯炯,像一切遇到與婚戀事件相關的已婚女人一樣嚴肅而興奮,索性直接了當地問我:「你到底愛不愛她?要不要和她結婚?」
我一秒鐘都沒敢猶豫:「愛。要。」——天知道我此刻的反應,幾時就反饋到利璧佳那裡去了。
琪琪的下一個動作讓我瞠目結舌,她拿出手機:「OK。你家利璧佳的號碼是多少?」
老莫終於發作了,啤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泡沫四濺:「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
琪琪一摔椅子站起來,拎了包就走,動作優雅熟練之極,而且氣勢十足,恰倒好處地表達出她的情緒和個性,簡直讓我懷疑她曾經私下裡反覆練習,同時還不忘對我點點頭:「回見。」
我也只得微笑點頭:「好走。」
只有老莫,對著那杯啤酒出氣如牛。
猛灌下整杯啤酒之後,老莫對我說:「不要以為我很享受這種吵吵鬧鬧的生活。」
我大力拍他的肩:「我明白。」
「當然,如果現在要我們分開,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
「我也明白。」
「就算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要和她結婚。」
「我知道。」
「但是,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確定我是不是還會愛上她。」
這下我說不出話來了。
直到剛才我們還很輕鬆,包括我傾訴衷情,包括琪琪發火走人,仍然有某種不失為愉快的氣氛。但這句話讓我倒抽一口涼氣,簡直有點吃不消。
而且我意識到,老莫說得是真話——這是最可怕的地方。
「你確定你愛她?」老莫這樣問我,這是和剛才琪琪那句問話完全不同的一句話。
我沉默了,摸索著點了一隻煙,我覺得不能簡單地對老莫說「是」,就像我回答琪琪一樣。
我想了想,慢慢地說:「和她交往的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很重要,也是目前為止我狀態最好的一段時間,好像突破了以前的自己,很容易地到了另一個層面,這麼說你明白?」
這回換他說「我明白」了。


「 你知道我之前拍的那些片子,你也看過我這段時間拍的片子,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進步,但至少算是摸上了一條路的感覺,很多以前覺得很苦惱的東西,很長時間不能突破的局面,一下子變得非常容易搞通,容易得我簡直想不通,以前為什麼就弄不通呢。」
他笑起來:「沒錯,就是這樣,看你現在的片子,真的很上路了。」
「可就是因為太容易了,總有一點不踏實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裡面有某種……」我停了一下,我一直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感覺,但這個詞在這時忽然蹦了出來,「對了,妥協的成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我覺得你也應該明白。」
「我明白,」老莫點頭,「你越往前走,越找準感覺和方向,就越知道自己的盡頭和局限在哪裡。兄弟,我知道,我是過來人。」
「說的好。」我大聲讚歎,他說的確實在點子上,「不愧是老莫。就是這個意思,一點沒錯。老莫,我過來了,最艱難的時候過去了,我找著譜了。但你必須承認,那其實也是最好的時候,而找著譜的時候,人就找進了籠子裡,不然永遠不可能有找著譜的感覺。所以——」我再一次沉默了,一直無法組織成句的念頭,也在這個時候忽然變得清晰而有條理,我緩緩地說:「利璧佳對我而言,象徵著最後一件籠子外面的東西,同時也是第一件籠子裡面的東西……」
我又停住了,突然間清晰起來的念頭,又在突然間讓我覺得有哪裡不對頭。是的,我已經妥協了,向人生,向環境,向自己能力與才華的局限。不再執著於營造光與影,夢與理想的幻境,那些非現實的,人無能為力的,把人從這個紛繁蕪雜的世界中帶走,有多麼遠就多麼遠的東西;也不再把靈感與夢想寄托在一個只知道名字的女孩子身上,走遍這個城市去尋找她,以為如果找不到她,一生都是不完整的……我已經走過了一生中最艱難但也是最好的時候,走進了屬於自己的世界、或者說樊籠之中。
所以我愛利璧佳,我愛她是因為我知道從此以後,自己再也不可能愛上一個女孩,像愛她一樣;我愛她是因為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愛上什麼人,比愛自己更多。
我想要和她結婚,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夠娶她,也許我就會娶世上任何一個女孩子。
所以我終於對老莫說:「我愛她,我要娶她。」
老莫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但是完全不相干的話題。
他說:「一個朋友的雜誌改版招人,有一個圖片編輯的空缺,琪琪和他說好了,把位置留給我,然後『通知』我下個月上班。」
我著實吃了一驚。
別人也許不理解這有什麼關係,可是我明白。是老莫,一向以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著稱的老莫,從大學畢業後就沒有工作過一天的老莫,純粹靠天才和毅力混到今天的老莫,居然被要求去做一介圖片編輯。我不知道琪琪究竟是怎麼想的,我覺得有點滑稽,又有說不出的悲涼。
而更為滑稽和悲涼的是,老莫一臉死相地說:「可是我跟你說,我再怎麼和她吵,到最後也只能答應她,我們之間所有的事情,最後的結果都是這樣。」
這話我信,琪琪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我也沒看到老莫有哪次逃出她的手心。
「她說至少每個月有一筆穩定的收入,又說什麼工作輕鬆,肯定和以前一樣,想做什麼照做就是;還說什麼該考慮換一套大點的房子了;」老莫簡直是煩躁到了極點,「最要命的是,她說打算要孩子。」
最後,老莫長歎一聲,「啪——」地一拍桌子:「怎麼可能一樣!怎麼可能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以後再有機會出去拍片子,總不能說走就走吧!」
我看著老莫,不知道是什麼樣虛妄的念頭還在他心裡躁動,難道這小子還念念不忘要去阿非利加拍難民?
這時他又把手重重地按在我的肩膀上,沉痛地、有點吐字不清地說:「兄弟,我跟你說真話,我一直看好你,我從來不看好別人,我只看好你。拍片子這種事,不是擺弄相機、按按快門那麼簡單,這裡要有點不一樣的東西。」他捶捶胸口,又敲敲腦袋,搞得我無所適從,不知他的「這裡」是指哪裡。
「有的人拍了一輩子,連門都摸不著,你知道我說的是誰。而且大多數人都這樣,他們沒戲。但你和我不一樣,我們有戲,東西都在這裡,就看你怎麼把它完全地放出來。」他開始大力拍打我的肩膀,實在有點吃痛,然而老莫急切沉痛地表情讓我覺得這點痛算不得什麼,也就很慷慨地供他拍打。他說:「你現在不能洩氣,你看,連我都沒有洩氣,你以為自己鑽到籠子裡去了,全世界都以為咱們鑽到籠子裡去了,咱們就要叫他們看看,還早呢,咱們且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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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56 PM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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