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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莫聞言幾欲掌摑我,顯然我對婚姻的憧憬與嚮往令他痛心疾首。他正和琪琪步入危機,兩人大吵小吵,吵得世人皆知。
我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對他們之間的風吹草動瞭如指掌,但也大開眼界,原來生活中真有這麼多可供吵架的由頭,什麼牙膏蓋子掉了啦、床單上的冰激凌痕跡啦、牆上釘兩顆釘子啦、顯影水的牌子啦、電腦當機啦……結婚後分手的威脅大大降低,兩人性格裡尖銳的一面得以一帆風順地發揮出來。琪琪也不知多少回跑到我這裡來以淚洗面,老莫則開始擺出一副哲學家嘴臉,尤其是多喝了幾杯的時候,他形容起婚姻生活,完全是人間地獄:什麼活像被人裝在麻袋裡痛打,不能出聲;又像被關在牢房裡禁閉,仰望鐵條外的藍天;還像月球的兩面,向著太陽的一面熱得發瘋,背著太陽的一面冰冷如死
我只是聽著,並不十分當真,這兩人把婚姻生活的各個方面以略為極端的方式表現得淋漓盡致,包括「床頭打架床尾和」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有個朋友比較冒,聽老莫訴苦之後,憤然曰:「苟如此,何不離婚乎?」回頭老莫和琪琪一起同他翻臉,還告誡我們離他遠點。
從那以後所有的人都學乖,當著他們唯唯諾諾噤若寒蟬,背後拿他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有一次我無意中和利璧佳討論他們的關係,利璧佳說:「應該是初戀就結婚了吧,生命中的第一個禮盒,當然開了又開,總以為裡面還有更多的驚喜。如果已是第十個八個,自然知道,人生不過如此。」
很普通的一句話,可是當她說出「人生不過如此」的時候,我做了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把徠卡放在路邊,好讓自己能夠用雙手捧起她的臉。
只為她的這句話,那一刻,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甚至包括把我的徠卡擱在人行道上。
利璧佳,我們結婚好嗎?
只差一秒鐘,我沒有說出這句話,因為她吻了我。在行人來往的街頭,在漸漸落下的暮色裡,她吻了我。她柔軟的雙唇猶如暮色裡的花瓣,她芬芳的氣息猶如花瓣上的露水,我抱住了她,抱得那麼緊,彷彿週遭是無邊的流水,而我們是流水中的兩片樹葉。
我擁抱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那一刻她就是我的迦陵——那個我曾經夢寐以求的女孩,那個我曾經四處尋找的女孩,那個我以為可以成為我靈感源泉的女孩,那個我以為得不到她則此生虛度的女孩,那個,我終於對她說「再見」的女孩。
我抱著她,抱得那麼緊,因為此刻之後,我就能徹底地放開她了。再見,迦陵,再見,迦陵,我無聲地重複著這句話,因為我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要離開她了。
我愛的是利璧佳,我擁抱的是她,我吻的是她,我願意與之共度此生的是她。
利璧佳,利璧佳,我們結婚好嗎?
我仍然沒有來得及說出那句話,但我知道這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愛她,將與她共度此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老莫耐心地問我:「你確定你知道結婚是什麼嗎?結婚等於娶了她一大家子,生命中一半的時間精力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夢想至少三折,風俗習慣統統從頭來過。就像把兩塊石頭放進一個鐵皮罐子裡搖晃,就像樓上永遠有人在裝修……你仍然確定你要結婚?」
我笑:「我確定。」
我當然確定,即使不結婚,生命中一半的時間精力仍然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夢想至少三折,如果有機會把風俗習慣從頭來過,也不失為一種不錯的選擇。當然我知道這些都是借口,我要結婚是因為我愛利璧佳,要與她共度此生。
老莫拍拍我的肩膀:「大家都是不怕死的好兄弟。」
在那段時間裡,我拍出了不少好片子,多數是普通人的生活,以及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我拍東西的習慣稍微有了些改變,不像以前那樣喜歡用濾鏡和擺拍了,也不再動輒架上三腳架,接上快門線。當然,如果你拍的只是路邊下棋的老頭,也實在不必上濾鏡、三腳架、快門線什麼的。
利璧佳最喜歡的是一套胡同的片子。原本是她接了某家雜誌的活兒,做一個拆遷的專題。我陪她去拍了一些即將拆遷的胡同,感覺不錯,又自己去拍了一回。
主題是花,胡同裡的那些人家種的花:窗台上和漱口杯擺在一起的太陽花,石灰寫出的「拆」字上搖曳的絲瓜花,把影子落在貓背上的指甲花,破舊的欄杆上纏繞著的牽牛花,自行車輪子下的紫茉莉……很簡單,很踏實,畫面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越發襯托出花瓣的輕盈與溫柔,就好像人們在種種不如意的情況下,仍然追求的小小的快樂與美麗。
這套片子後來拿了一個重要的比賽中不那麼重要的獎,不過這也不算什麼。
還有一套婚禮的片子——我一個朋友的婚禮,在他老家辦的。我和利璧佳千里迢迢地趕了去,到的時候已經是婚禮前一夜,朋友和他的新娘扔下滿院子的雜事陪我們在巷子口的小攤上吃飯。
小城只有一條街,也有一點霓虹燈,摩托車特別多,來來往往呼嘯而過。我們身邊是炒菜的滋滋聲,一蓬蓬的油煙,熱騰騰的白霧,微黃的燈泡晃晃悠悠地照著。我其實沒見過新娘子,朋友和利璧佳也只見過一兩面,但在那樣的情形下,大家一下子成了老友,說了一大堆肝膽相照的話,諸如「結婚之後就穩定下來了」、「你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娶這麼好的女孩」、「這傢伙就拜託你了」、「請一定要幸福起來」,等等……最後利璧佳總結:「明天一定有很多人對你們說這樣的話,所以我們今天就先說了,即使到了金婚紀念日,也要記得我們是世界上最早祝福你們的人啊。」
一對新人眉花眼笑,滿口答應,又問:「那我們幾時能祝你們新婚快樂呢?」
我含笑看著利璧佳,她臉一紅,然後很大方地說:「現在也可以啊。」
本來為著明天的事我們都沒喝酒,這時朋友一疊聲地叫上酒來,說什麼也要和我們喝一杯。
酒上來了,一次性的塑料杯子裡映出燈影,如此真實,如此踏實,簡直叫人有點心疼。我在桌子下握住利璧佳的手,她不看我,但被我握住的手輕輕用了些力氣,靜靜地回報與傳情。那一刻我只覺得萬事已定,竟有不知何以為報才好的感覺。
難怪古代那些男人,總覺得對女人最高的報答就是娶她為妻。
第二天的婚禮是老式的。太陽很大,酒席一直擺到路上,前後五十多桌,擠得人仰馬翻,我和利璧佳也忙得不亦樂乎。我拍了四處懸著的大紅綢布;綢子上一朵朵金色的喜字;新娘的鳳冠霞帔、新郎的長袍馬褂——都不知是從哪裡弄來的,簇新簇新、金光閃閃,兩個人簡直就像被盛在紅漆描金托盤上,供奉給天地、神佛、祖先及父母親朋。
我還拍了後院臨時搭的廚房,碩大的鍋碗瓢盆,大師傅一臉油汗,表情肅穆;還有婚宴上的各色人等,新娘一桌一桌地敬酒敬煙,新郎指點她認每個人——大家全部沾親帶故……還拍了婚禮的各種道具:堆得像山一樣的被褥,五顏六色;鞭炮放了又放,滿地紅屑;紅包太多,全部放在一隻木澡盆裡;每個客人收到一塊喜帕,大小和俗艷程度活像大學裡的枕巾,裡面包的是喜糖、喜餅,還有水果,蘋果或橙子,都是鮮紅金黃的顏色……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拍過那麼雜亂的背景,那麼衝突的顏色,那麼不成章法的構圖,彷彿把那時那刻喧嘩混亂幾欲潑濺出來的熱鬧與喜氣,不講道理地胡亂截了下來,但是你別說,裡面真的很有點東西,難以形容。
有很多人都說那是我最好的一套片子。
這時,我忽然又得到了一個辦個展的機會。
第一反應當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確認之後,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於還是仰天大笑,同時雙手拍擊胸口,動作表情十分誇張,幸虧沒有旁人看見。儘管如此,將來我也打死都不承認自己有過這種表演。
但那一刻,就是有「出盡胸中濁氣」的感覺。
平心而論,哪個拍片子的人不想開個展。眼不見的時候心淨,知道開次把個人影展,別說在社會上的影響微乎其微,就算業內也是小事一樁。但只要看到同行——尤其是認識的人開個展,還是覺得百爪撓心。
特別是作者水平其實不怎麼樣的時候,簡直是悲從中來,這樣的水平也開了個展,為什麼只有我懷才不遇。如果作者真有兩刷子,又會覺得了無生趣,看看人家的水平,這才有資格開個展,難怪我到現在還沒有一次機會。更多的時候則是妒火中燒忿忿不平:「什麼?這麼好的機會給他了!什麼?有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用心做得更好一點!」
有個寫東西的朋友說過,無論承認不承認,把小說寫成暢銷書是每個作者的夢想。
開個展也是一樣。
形容給利璧佳的時候,她先是笑:「咦?我從來不知道你胸中憋著一口濁氣。」笑著笑著,一點點蹭過來,蹭著我的胸口,狡黠地問:「在哪裡?在哪裡?待我把它吸出來。」
這還了得,佔我便宜。我一把將她摔進沙發,跟著壓上去:「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她大笑起來,故意掙扎:「啊——好可怕呀!」結果兩個人一齊摔下沙發。
我把她握住,壓在地上,她咬著嘴唇,眼睛裡笑影跳躍,也不說話,只用眼睛問我:「就在這裡?」我心領神會:「就在這裡。」她眨眨眼睛,似乎在問:「你上次拖地是什麼時候?」我趕緊吻她的眼睛,吻她的睫毛,迴避這個難堪的問題;她皺起鼻子,意思是:「可是好硬哦。」我笑起來,一轉身,把她抱到我身上。
陽光從她的身後照過來,曾經一度,我最喜歡逆光拍人像,打閃光燈,人物的五官線條會顯得格外清晰而溫柔,蒙著一層薄薄的光圈,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她仰起臉,陽光在她身後,勾勒出溫柔的光芒,如此溫柔而美麗,讓我不能挪開眼睛,而她就在那裡,閉上眼睛,張開嘴,咬住下唇,輕輕地、輕輕地喘息著,長髮蕩漾。地磚堅硬冰涼,但此外的一切都溫暖而柔軟,蒙著薄薄的橙色的光芒,宛如夢幻……灰塵在陽光中飛舞,陽光在窗外一點點消逝,我的女孩在我之上,緊緊地帶著我,彷彿可以飛翔,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向上,而她就在那裡,總在那裡……我只覺得人生至此,再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利璧佳在我懷裡,而我得到了一個開個展的機會。
之後她忽然偷笑起來,咭咭咕咕地笑得人心頭發癢,我抓住她問為什麼,她越發笑得喘不過氣來,說:「聽說丈夫在外面有什麼得意的事,那一夜就特別美滿……」說著又臉紅了,整個人貼在我胸口,用細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原來是真的。」
我大笑起來,把她緊緊摟進懷裡,恨不能摁進心口裡去,難以言喻的幸福、滿足和得意之感,從我的懷抱開始,緩慢地湧上來,淹沒了我,然後是整個空間。小小的房間裡,堅硬的,積滿灰塵的地磚上,在這樣的時候,我想,也許這就是頂點了,也許我這一生裡,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這些了。如果幾年之前,有人告訴我,只要這麼一點東西,一點成就,我就覺得到了人生的頂點,我一定會嗤之以鼻,但是事實就是這樣,人生不過如此。
可是沒有關係,我覺得很幸福,即使只有這些,這些已經足夠。
當然,那的確是微不足道的成就,很快我便搞清了狀況,我這個展來得實在是有些滑稽。
是一家還算有名氣的私人美術館,有兩個展廳,一大一小,大廳接了一個很有影響的裝置藝術展,同期小廳卻空著。美術館方面覺得好容易有這麼一個重要的展覽,吸引了廣泛關注,如果這時小廳空著,未免顯得經營不善;而策展方也不放心小廳空著,萬一同時來了什麼別的重要展覽,豈不是搶了他們的風頭。總而言之,雙方都需要一個人畜無傷的雜碎小展來填空——雖然看在我這旁觀者眼裡,此舉甚為多餘,雙方都高估了對方的影響力。但這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對我來說是撿到現成的便宜,我的個人攝影展,由於我到現在還莫名其所以然的不知什麼原因,榮幸地成為這個雜碎小展,十天的展期,美術館免費提供場地,策展公司義務派來一個策展人。
此外的一切則順理成章地由本人自理,包括費用。
我的第一反應是翻出所有的存折,趕緊開始做算術,算來算去算不到六位數,覺得奇怪,叫利璧佳過來幫我算。她唸唸有詞地趴在那裡算了半天——不是咱家存折多得算不過來,而是她那樣子實在太過可愛,以至於被我多次騷擾,甚至朝我扔過一次鉛筆,儘管如此,算出來的結果也還是只有五位數,且不是十分可觀的五位數。
我們面面相覷。
「真的只有這麼一點?你確定你沒有弄丟存折?」她饒有興趣地問,「沒有縫在舊棉襖裡被收破爛的收走?沒有塞在某塊活動的地磚下面?沒有藏在爐膛裡一把火燒掉?沒有埋在花盆裡然後忘記了又在裡面種花……」這人的想像力有時實在可惡,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沒有用油布裹起來縫進貓肚子裡結果貓跑掉了?沒有裝進路上撿的奇形怪狀的鐵盒子結果那是外星人的飛行器……」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我看著她,也想笑,但是笑不出來,事實上,一個年近三十且有心結婚的男人在這樣的存款面前還笑得出來才怪。我看著利璧佳,她還是一個孩子,整件事在她眼裡是可笑的——這沒有什麼,本來就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我其實不比她強多少,要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錢的問題,更沒有整理過自己的財政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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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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