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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很想和他們公司搞好關係——地產公司給錢是最大方的,所以想來想去,還是幫他們找了利璧佳。這就是年輕可愛的女性朋友的方便之處,你當然不能要求女朋友這樣為你拋頭露面。
我暗示她穿得漂亮一點,暴露一點,她果然穿得十分漂亮,可惜不甚暴露。沒有化妝,只在臉上抹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看起來確實神奇,雖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還是覺得榮幸得很。
舞會的場面和氣氛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誰說業主不會在開發商的地盤上翩翩起舞。我拍得挺順,那和我聯繫的小伙子自稱喜歡攝影,我們又切磋了一回。等我去找利璧佳的時候,她正和一個金髮的男孩子跳得出神入化。
兩個人都是出色的舞者,尤其是利璧佳,整個人幾乎貼到他身上,卻又始終帶著他,控制著他。她黑色的頭髮纏住他的臉,大大的裙子纏著他的腿,平心而論,不是好女孩該有的姿態和神情,可這有什麼關係;那金髮小子眼神放肆,手放的也不是地方,可這又有什麼關係。我站在跳舞的人群外,看著利璧佳,覺得有點著迷,不知為什麼,似乎又有點難過。
音樂是一支最近流行的歌,太流行了,以至於我一直沒注意歌詞,直到那時那刻——
我們去看煙火好嗎?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夢境……
那一刻,寂寞如潮水一樣向我湧來,我拿起相機,對著利璧佳和她的金髮男孩按下快門,一次又一次。
這是我惟一知道的,能夠與寂寞相處的方式,能夠與寂寞抗衡的方式。
「迦陵,」那天晚上,我在空無一人的版上寫道,「今天去拍了一場舞會,忽然想到你在吧台上跳舞的樣子,清晰得猶如昨日。你可知道,我曾經以為,所有這些只是我的幻覺。可是迦陵,你真的只是幻覺嗎,請告訴我,你不是幻覺。」
可是,她不是幻覺嗎?我問自己,她真的不是幻覺嗎?如果我還在尋找她,我對自己說,如果她對我仍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她就不是幻覺。
然而,我還在尋找她嗎?她對我還有特殊的意義嗎?
我不知道。
我把給她拍過的片子又翻出來,不少,也不太多,有幾張拍得非常好,多數很一般,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得不承認,那些並不是我最好的片子。
「P.S,」我補充道,「記得我買的那只發網嗎?你把它叫做『illusion』,我想你應該猜到了,其實我是想把它送給你。」
到了第二天,寂寞云云又不過是小case了,即使寂寞至死,該接的活兒也不能含糊。後來我幫那家房地產公司的小子買到了一隻二手的蔡斯鏡頭,七折半,九成新,真是太便宜他了,我如果不是因為已經有了同樣規格的一隻徠卡,說什麼也不會讓給他。不過他又幫我介紹了幾家地產公司的活兒,也算對得起我了。
說起來這小子有點意思,他的器材在業餘的中間算頂級了,人也機靈,又肯討教,據說還是學平面設計出身,就是拍出來的片子慘不忍睹。我屢次想勸他放棄,想到他們公司給的報酬,話到嘴邊又嚥下了。
說實話,我一向不主張把攝影當作「業餘愛好」,每當有人來討教的時候,我總是先問他有沒有可能把攝影變成職業,如果沒有可能,就勸他另尋一種不那麼費錢的愛好。攝影這種事兒,投入太大,純粹自己玩,早晚要敗家。不說別的,單論買膠卷和沖洗的費用,如果沒人報銷,在成為行家之前,帳單就能把人壓死。
還是老莫說的好,幹我們這一行,絕對不能失著業等後世承認,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接活不止。
不過有的活兒實在讓人惱火,廣告公司的策劃足有一百頁,連模特笑起來露幾顆牙齒,什麼氣候什麼溫度幾點幾分的光線都標得一清二楚。這時我就納悶他們還找我來幹什麼,隨便找個人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摁一下快門不就行了。不過只要他們肯付錢,我絕不會把納悶表現出來。
有的活兒又完全沒譜,特別是老許那兒來的,他那個什麼設計工作室完全是個草台班子,最後常常是我和他加上模特兒商量商量,就這麼拍了,拍出來的東西多數不能看,好在廣告片不必署名,只要他給我錢,再爛的片子,咬咬牙也就拍了。
後來我介紹利璧佳給他做點策劃和文案,情況又更堪忍受了一些。
那天我們三個,我、老許和利璧佳,坐在一間咖啡館裡商量一個****。
這世上一切策劃在開始的時候都是胡說,這部分一般由利璧佳負責;老許則在一旁附和,反正他根本沒什麼主張;我的責任是在最後大喝一聲,讓他們清醒過來,把失去控制的主意攔腰一砍,老許再收拾收拾,一個策劃就出來了。
那天是一個卡車的****,剛剛進行到利璧佳胡說八道的階段,她正在顛覆中國古代神話,才說到兩輛卡車幫著盤古開天闢地,我就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個女孩子,身後飄著一把五顏六色的氣球,穿一條背帶牛仔褲。我看了一會兒,遠遠地,看不太清楚,便轉過臉來,繼續聽利璧佳的鬼話。
她說到愚公感動了天帝,派了兩輛卡車來幫他移山的時候,那女孩子還在,我相信那是一幅不錯的畫面,但也不是不能錯過的,如果要拍,隨時可以找個模特,穿一條牛仔褲,拿一把氣球站在路邊。至於那女孩子是誰,在等誰,在看什麼,為什麼要背一把氣球,和我有什麼關係?也許是她,也許不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這時我聽到自己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她就是她。可是你知道,這樣的聲音大半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不去理睬它。可它居然在那裡說個不停,它說,結果你就這樣錯過了她,你一直在找她,然而就在你眼前,你又錯過了她,去看一眼有什麼關係呢,去看看是不是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她又怎樣呢?我有點辛酸地想,找到了她又如何呢?儘管這樣,我還是拗不過那聲音,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對老許和利璧佳說:「我出去一下。」
我去找那個女孩子,而她果然不是她。
「認錯人了?」老許問我。
「不,我只是想看看她是怎麼把氣球背在身上的——原來是繫在背帶上。」
利璧佳看了我一眼,繼續說兩輛卡車把月亮裡的桂花樹撞倒,結束了吳剛同志漫長的苦役。
我跟她開玩笑:「注意環保。」
她不理我:「廣告詞就是『某某卡車,連兔子都喜歡的車』。」
一派胡言,我只覺得興致索然。
雖然如此,那天我還是一直和利璧佳在一起,我請她看電影,請她吃飯,再請她喝咖啡,一直消磨到咖啡館打烊,其實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或者說和某人在一起。
我不記得時間是怎麼消磨過去的,只記得最後,利璧佳靠在咖啡館的門上,問我:「再往哪兒去呢?」
「泡吧?」
「不。」
「唱歌?」
「不不。」
「通宵電影?」
「不不不。」
「去你那裡看碟?」
「不不不不。」
我笑:「聽起來像不像我在大街上泡妞?」
她也笑:「更像我在吊凱子。」
然後我想了想,說:「那麼,有沒有興趣看我做片子?」
「這還差不多。」她撇撇嘴,「我不介意陪陪你,也不在乎你為什麼要人陪著,不過你總應該給個聽得過去的理由先。」
於是我們回了我的住處,裡外兩間,正好有一間成年不見天日,被我改造成了暗房。那些用攝影師做男女主角的言情小說,都把暗房寫得風光旖旎。事實上壓根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就從來沒和女孩子一塊兒做過片子。大概因為做片子其實是相當無聊和磨人的事,並不適合和女朋友一起做;而暗房的氣氛又過於曖昧,不好帶不相干的女孩子來。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看的,量好溫度、兌好顯影液和定影水之後,就是等待,不停地被打斷的長時間的等待。既要集中精力,又總是無所事事,多半時間都耗在反覆的失敗重來之中,但你無計可施,只得任它們白白耗掉。我始終覺得做片子的過程中有些東西難以把握,經驗和技巧之外的東西,似乎只有運氣能夠形容。有時做得很順,有時一整夜也出不了一張好片子。
那天我做的就不太順,雖然也不是什麼要緊的片子,幾個地產項目而已。但其中有一張我頗為得意,那個項目的外立面是有名的漂亮,又氣派又細膩的黑灰色,而我的片子恰到好處捕捉到了那種色彩的質感。可無論我怎麼放,都不能把它在相紙上再現出來。
這種情形並不奇怪,事實上,所有的片子在從底片做成相片的過程中都會損失一些東西。但那天真是有點出鬼,我不知怎麼搞的,就和那張片子卯上了,試了一回又一回,非做出來不可似的。廢掉的相紙堆在一旁,有些一看就不成的片子,我都沒有用定影液,它們在燈光下漸漸變成一種被紫藥水浸透了的顏色,讓人心情煩躁。
這時我真是服了利璧佳。她說看我做片子,就真的袖手旁觀。我手忙腳亂也好,罵罵咧咧也好,百無聊賴也好,她只是坐在一旁,戴著耳機聽她的CD,話都不說一句,更別說幫手了。這女人的心一定是橫著長的,因為我聽說,但凡是女人,除非她的心是橫著長的,否則男人在旁邊做事的時候,她一定有插手幫忙的慾望。
最後我終於放棄,或者說是在浪費更多的相紙之前終於醒悟過來,關掉機器,對利璧佳說:「聽的什麼歌?放大一點。」
她點點頭,把她的CD接到我的音箱上,於是,一個男人的歌聲便充滿了我的暗房。
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我問:「他唱的是什麼?好像很激動,又有點悲慘,這是什麼歌?」
「客西馬尼,」利璧佳說,「基督被出賣的的那座花園。這是最後一夜,基督對上帝說,他說,上帝,把你的杯子拿開,我不想再嘗裡面毒藥,它在我的身體裡燃燒;他說,上帝我要知道,上帝我要你告訴我,我做的一切有沒有意義,如果我必須死,那代價是什麼;他說,上帝,我曾經滿懷希望,現在卻疲憊而憂傷,你的意志如此偉大,可是不給我任何啟示,就讓我喝下你的毒藥,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我改變主意之前。」
我完全被震住了,不是因為那人的歌聲,而是因為她的解說,有那麼一會兒,一個字都沒法說。只聽見那歌聲一聲聲在向上帝質問:「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到不了上帝那裡,只撞在我小小的暗房的牆上,落進我們生命中的這個夜晚,流水般的生命裡短暫的瞬間。
過了一會兒,那歌聲平息下去,又過了一會兒,別的歌聲響起來了,一樣激昂,一樣流暢,一樣憂傷。可是我沒有再問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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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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