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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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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間美麗的冰激凌店,深深的店堂,陽光在黝黑的木地板上畫出橘黃色的方塊,木製吊扇在半空中緩緩轉動,把略嫌冷冽的空氣扇成陣陣清風。
據說這只牌子的冰激凌,是世界上最貴的,我偷偷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錢包,還好還好。
她說:「我最喜歡這裡的吊扇,讓我想起《卡薩布蘭卡》。」
我看著她,她是值得那輛跑車的。但是那送她跑車的人知道麼?他曾和她一起看《卡薩布蘭卡》麼?他知道英格麗·褒曼游移的眼神是因為她也不知道影片的結尾是怎樣的麼?英格麗·褒曼沒有留在卡薩布蘭卡,正如有人說過,你不能放棄做第一夫人的機會而留在摩洛哥的一間小酒館裡。
我說:「如果我在卡薩布蘭卡有一間酒店,你是否會來看我。如果我請你留下來,你是否會留下。」
說完後又非常緊張,因為太像求愛的話,但我不是那個意思。
當然她明白,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美麗的不事勞作的手,塗著淡茶色的指甲油。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愛上了她,但在那一刻,如果你說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她,我會覺得像摘掉了我的心。
她說:「如果我們有半年的時間,我就和你結婚,我們到雲得米爾湖邊租一棟小別墅,那裡最美的是秋天和冬天;如果我們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就和你私奔,我們租一輛敞蓬跑車,沿意大利東部亞瑪菲公路開車到羅馬;如果我們有七天的時間,我就給自己放一個假,到長城腳下借老潘的公社小住;如果我們有一夜的時間,我就和你去開房間,我告訴你,狄奧莉絲慕是我是唯一的睡衣……」
如果我年輕十歲,我會對她說我愛她;如果我年老十歲,我會見識她的「狄奧莉絲慕」。可是現在我不能,我說,聲音裡有太多的感情,聽上去蕩氣迴腸,我說:「你這樣的一個女人……」
我說不下去了,老莫說得對,我不該愛上她,這不是真的。
她微笑:「你見識到了什麼叫作淪落風塵吧。」
我久久地看著她明媚如畫的微笑,搖頭道:「不,我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傾國傾城。」
她笑得用手掩住面孔:「我認識的人裡面,你最會說話。」
我最喜歡看嫵媚的女子不經意間露出一點稚氣:「我原本是個最不會說話的人,在你面前,忽然變得會說話了。」
她越發笑得花枝招展,然後,又沉靜下來,輕輕地說:「可惜不是真的。」
我看著她,彷彿被人在鼻樑上揍了一拳,原來她也知道,不是真的。
太美麗的人,太動聽的話,從來都不是真的。我一直很會說話,對她,對我的前任女友,不溫不火,有多麼真誠就多麼真誠,沒有一個用錯的詞,沒有一次失態和失控,就像我拍的那些相片,美麗、洗練,恰倒好處。
真正的感情不是這樣的,真正的感情是張口結舌,是笨嘴拙舌,是說錯話,做錯事,急得冒汗,越描越黑……安塞·亞當斯拍那套沙漠的月落與日出的時候,在撒哈拉如一條狗般生活了半個月。他說:「心裡彷彿有一團火在燒。」說得真好,那才是真的在愛和創作了。
我這只好算調調情,解解悶,拍拍片子罷了。
我愛她的話,她是英國首相也沒有關係,何況只是執行主編;我愛她的話,她是皇帝的女人也沒有關係,何況只是一個殷實商人。不不,我不愛她們,我只愛我自己。
我不愛撒哈拉的日出與月落,我也不愛北極光,我只愛擺弄相機。
我說,其實不只是對她,只不過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我說:「對不起。」
她詫異:「這是怎麼說?」
我還是說:「對不起。」
她慢慢明白過來,溫柔地說:「可是,我不是你要說對不起的那個人。」
正在這個時候,門口的風鈴叮噹一響,一個女孩子推門進來,穿著玫瑰紅的吊帶長裙,長髮飄飄,一進門就放肆地踢掉了腳上的鞋子。那是一雙玫瑰紅緞帶編成的涼鞋,鞋跟足有九公分,其中一隻朝我們這邊作低空飛行狀。「呀!」女孩子驚叫一聲,鞋子嘎然而止,以極其美麗的姿態橫陳在地板上。
我們被這意外的插曲打散了所有的惆悵和感傷,三個人一起看著那只鞋,又同時笑起來。
女孩子見自己的鞋子沒有造成危險,就不再理它,笑盈盈地向我們點了點頭,走進來。不知何時,店裡已經為她擺起了滿滿一桌冰激凌。
我從來不知道冰激凌可以做出這麼多花樣:有的淋著果粒和糖漿;有的澆著巧克力醬;有的灑著糖霜和冰屑;有的點綴著奶油花邊;有的做成雪人,戴著半個櫻桃做的帽子;有的有的做成雪山,端上來的時候還點著火;有的被放在半個菠蘿裡;有的夾在兩片芝士之間;有的包在半透明的糯米皮裡,有的裹在草莓外面……玫瑰紅的女孩子拿著一隻長得出奇的銀色冰匙,開始吃這一桌子冰激凌。
她吃得非常放肆,這裡一勺那裡一勺,大口大口往嘴裡送,好像這一桌子冰激凌全是她的——也的確全是她的。有的冰激凌開始融化了,就被端下去,換一份同樣的上來。雪白的桌布上不一會兒就被她弄得奶油淋漓,還有她的長裙和地板。
她赤腳踩過地板上的冰激凌,留下一個個膩膩的小腳印,還有她的頭髮,老天,她竟全然不顧自己的頭髮落到冰激凌上,又掃過她的臉和肩膀,一道道斑斕的印子,覺得不便,就用手隨便一掠,又把冰淇淋揉進頭髮裡。面對這種吃法,任何人只能「歎為觀止」。
我忽然想起大學的時候,學校外面有一條林蔭路,路旁小店裡搖的奶油花生冰激凌非常有名。我曾經看到兩個中學生在那裡比賽吃冰激凌,每人拿著四支,吃得稀里嘩啦,笑聲和尖叫聲傳得老遠。路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時我突然很想要一個貪吃的小女朋友,帶她來吃冰激凌,一口氣給她買四個,看她吃得滿臉滿身都是。
回憶起這段往事,我不禁抱怨起來:「不知為什麼,也許我的運氣不好,交往的女孩子個個視冰激凌為畏途。有一個乾脆說:『引誘女孩子吃冰激凌的人不能成佛。』還有一個說:『奶油!花生!冰激凌!任何一個詞都能夠把人嚇跑了,何況是奶油花生冰激凌!』」
她笑得把頭埋在臂彎中,說:「為什麼我念大學的時候,沒有遇到像你這樣的男生?」
我問:「如果我帶你回我的大學,請你吃冰激凌,你會不會一氣吃四個?」
她溫柔地說:「我一向以為,把冰激凌當飯吃是世上所有女孩子的夢想。」
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注視那個玫瑰紅的女孩子,眼睛裡滿是羨慕和憐惜。她說:「有一回生日,有人為我包了一間娛樂城,為我們彈鋼琴的男孩子漂亮得不像話,他整夜只看著我一個人,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對我微笑,那微笑裡彷彿有光芒。後來我聽見他悄悄地問旁人:『那玫瑰一樣的女人是誰?』人家對他說:『她已經是插在瓶子裡的玫瑰了。』我看到他眼睛裡的光芒暗淡下來,那一個晚上,我哭了。」
她說得很慢,彷彿有餘音裊裊,如此動人,讓我不禁猜想,以後的日子裡,她會不會對人說起另一個情景,說起某個下午的冰激凌店裡,她和一個拍片子的男孩子在一起,那裡的吊扇如卡薩布蘭卡,那裡的空氣裡蕩漾著冰激凌的甜香,他看著她,無限感傷地說:「你這樣的一個女人……」但她還是要離開,因為她的白色跑車就停在外面。
其實我是明白的,她不過是用這個美麗的下午,來談幾個小時的戀愛。
或者我也不過是用這個美麗的下午,來愛幾個小時。
但我知道我會記得一輩子。
那個傍晚我為她拍了許多片子,直到光線消失。
可是老莫告訴我:「不會很久啦,兩周,頂多兩周。兩周之後我們和你提起她,你一定要過幾秒鐘才反應得過來。」
完全是過來人的口氣,琪琪含蓄地瞟他一眼,不說話。
聽了他的話,我開始疑心人生不過如此,更叫我鬱悶的是,兩周之後,我果然不復鬱悶。卡薩布蘭卡式的吊扇也好,白色跑車也好,美麗絕倫的女模特的淺笑低語也好,背著攝影包大太陽底下拍兩回片子,也就成了老照片裡的舊風景。其實後來我得了不少拍****的機會,那些模特們也都漂亮得出奇,但我發誓決不再和她們有任何牽連,決不。
過了一陣子,琪琪告訴我:「聽說下期的某某雜誌要用易芳菲做封面。」
我果然一時沒反應過來:「易芳菲是誰?」
她說:「你忘了?」
我這才想起來,忘了,真的是忘了。她曾那麼似笑非笑地橫我一眼:「叫我芳菲。」
琪琪說:「看來是時候給你介紹女朋友了。」
因為我開始疑心人生不過如此,所以很高興地一口答應:「好啊。」
想了想又趕緊說:「一定要是女的,此外我沒什麼要求。」
閒下來只和他們廝混也不是辦法,琪琪恐怕已經開始不滿了。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女朋友,最好年紀小一點,純純的,喜歡吃冰激凌的……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成了猥瑣的中年人。
然而那天被琪琪約出去,我還是嚇了一跳。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小女孩,袋袋牛仔褲、白色小T恤,因為年紀小,看上去扁扁的,瘦瘦的,長手長腳。她的頭髮編成無數小辮子,嚼著口香糖,放肆而好奇地盯著我,琪琪還笑吟吟地介紹:「這是我的表妹,薇薇。」
天哪,還是她的表妹。我的頭開始痛,一定要跟老莫說,他老婆有點問題,同性戀的照片拍多了,想法和常人不一樣。
我問:「老莫呢?」
琪琪笑:「他說沒臉見你,讓我來跟你說。」
我越發詫異,莫非近朱者赤,連老莫也有份。這兩口子瘋了,把這麼小的女孩子介紹給我。我看著薇薇,她也瞪著我,有點抗拒又有點賭氣的樣子,她多大?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五歲。
琪琪還在笑:「我知道這是有點麻煩,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心裡說:「何止麻煩,簡直胡鬧。」嘴上說:「喂,琪琪,我知道我時常湊到你和老莫身邊是不大妥當,你們如果嫌煩就直接說好了,何必……」
琪琪趕緊客氣:「哪裡哪裡,我們都老夫老妻了,大家這麼熟的朋友,怎麼好好地講這樣的話……」
我說:「我一定檢討自己以往的態度,請你千萬別往心裡去……」說著,學日本人那樣深深地低頭。
琪琪趕緊回禮:「請千萬不要這樣說,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
那邊薇薇已經爆笑出來:「琪琪姐,我覺得這小子對你有企圖耶。」
越來越亂,我汗下如雨。只聽琪琪斥道:「薇薇,別鬧。」又對我賠笑:「現在的孩子就是這樣,你別見怪。」完全是媒婆的口吻。
我說:「慢著,慢著,琪琪,你和老莫真的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嗎?」
琪琪說:「我們也沒有想到啊。原來只我一個人出差,誰知我們的三個攝影記者通通有事,臨時請的人居然是老莫。好在只有一天兩夜,你就幫我們照顧這孩子吧。」
薇薇抗議:「我才不要人照顧,我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出去玩。」
琪琪喝道:「你根本是大路癡,又喜歡惹是生非,加上丟三落四,還動不動把襪子當帽子。自己照顧自己?得了吧!要麼讓這個大哥哥照顧你,要麼我把你鎖在家裡吃方便麵,你自己選。」
薇薇憤然:「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還出差,把我隨便扔給個不三不四的人。」
琪琪說:「你根本是蹺家,也不事先招呼一聲,我收留你,找人陪你,你還要怎樣?就算我把你扔到火車站或者收容所去,你也沒脾氣!」
我聽到她們對話的內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一場虛驚——我果然變成了猥瑣的中年人,思想如此齷齪。因為放下心來,連被說成「不三不四」也沒注意到,反而覺得她們吵得有趣,不覺微笑。
琪琪看見我笑,自己也撐不住笑了:「你,如果不帶薇薇玩得開心,以後別想跟我們蹭著過週末了。」
我呻吟:「我說琪琪啊,你找個女生陪小妹妹不好嗎?」
琪琪說:「有了男朋友,哪裡還有要好的女朋友。」
薇薇冷笑:「有了男朋友,連妹妹都可以不要了。」
我不平:「老莫究竟有什麼好,你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琪琪笑笑:「他就是他呀。」
薇薇又對我冷笑:「你還說你對我姐姐沒企圖。」
剛才我以為她不到十五歲,現在見識了她這般鋒利的口角,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薇薇你今年多大了?」
她挺挺胸,得意地說:「十四歲半。」
哎呀,失敬失敬。
琪琪給我一串鑰匙:「我們的鑰匙,收好了。冰箱裡什麼都有,帶她出去玩,買什麼東西都記得要票,我們憑票據報銷。」
我說:「等等,我呢?給我什麼好處。」
琪琪料不到我有這一問,呆了一呆。我趁她發呆,趕緊追問:「過年的時候有人送了一瓶亞爾薩斯白酒,你們放在哪裡?」
送酒的人是我的前任女友,所以琪琪大笑:「好了好了,看來你真的是好了,從情聖恢復到小人。」想想又替我那前女友不值,罵道:「他媽的男人就是這樣,這邊把別人害得傷心欲絕,那邊他轉身又是一條好漢。」
薇薇看我一眼,目光炯炯,我肯定她已把我打入猥瑣的中年人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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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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