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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停權中*
 

加入日期: Nov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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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
[尾聲]
  
  離別的那一天到了。在實際生活中,告別地下室並沒有預想中的悲劇效果,我背起行囊,重新出發。地下室像一個村莊默默地注視著她的兒子遠去。兩個月來,我緣何而來,我找到了什麼,我又將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麼明晰。但經歷了寒冬與黑暗的洗禮,我畢竟有所獲。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終點的。被梅菲斯特引導的浮士德、被彼特麗斯引導的但丁,被塞壬的歌聲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難所阻隔的唐三藏,都比我有福氣。他們到達過夢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別的家鄉。磨難之於他們,是有止境的。到達終點的那一刻,是他們生命中鮮花怒放的頂點。這一切,我都不會有。小學時候,我看過一部波蘭的黑白電影。講的是一艘失去家園的潛艇,一群遠離故土的水兵。他們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敵國的巨大威脅,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們。除了一小時的補給之外,他們匆匆而來,倉惶而去。海洋是無邊的,他們回不了家。我沒有想到,這寓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運的寫照。永遠是漂泊,永遠是無家可歸。
  我執著地出發,卻在複雜的路徑分岔處迷失了方向。
  一段經歷就這樣結束了。它好像沒有完。的確是沒有完。其實人類這個物種,從他有智慧起,就是一場迷茫中的流浪。結局和開始一樣,垂老與初生一樣。我們一路上好像找到很多,結果還是一無所獲。地下室的生涯苦澀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並不意味著他就會獲得補償。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塵土飛揚的路。他還要走,還要等待,還要張望,直至他徹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為止。天生我們,就是要這樣來對待我們,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
  這樣的結局,有的讀者會認為太平淡,太不能滿足期待。有這樣想法的人,我猜測還很年輕。你們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會有燦爛的鬱金香,假以時日,你們會摘到它。我卻是走了半生的人了,我不再會有這樣的期待。在我年輕時下鄉的地方,田野裡有一種淡色的野花,藍的,像鄉間孩子的眼睛。他們樸素、卑微,永遠不會被任何人摘去做飾物。年復一年地,它們開了又謝。你們也許會問:這樣的花為什麼要開呢?有一個真諦就在這裡:大多數的生命,就是這樣卑微,就這樣平淡無奇。它們卻永遠要生,永遠要長,永遠與波瀾壯闊絲毫無緣。
  地下室裡,是小宋、露露、魯花與唐山兄弟在暗夜裡給了我溫暖。他們在生,他們在長,也許一生都在處在都市的最邊緣。可是他們卻把那麼一點點可憐的熱量分了一點給我。這不就是我的收穫嗎?這不就是路途上最燦爛的鬱金香嗎?繁華總會褪盡,當我們瞑目的時候,照耀我們的,只能是這微弱而溫馨的人性之光。請相信我的這個斷言,總有一天,所有的讀者都會感受到這一點。
  臨走之前,我把地下室裡用得著的物品盡量都送給了小宋。他還要繼續煎熬,他比我更需要熱量。在去北郊的路上,他不知還要跑多少趟。小宋很感激我,也許這會構成他爭取成功的一個道義壓力。我不想這樣。我提醒他,不要渴求得太多,路還長,總有一處會是堅實的土壤。小宋幫我提著行李,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今後的夜裡,當他疲憊地從餐廳下班回來後,誰還能來傾聽他的宏偉設想?他的喜,他的悲,又能找到誰來分享。牛扒城,是幻影,也是綠洲,小宋此刻唯一的財富,只有希望。
  露露平靜地目送我遠去,沒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傷,也沒有戲謔之語,她就像小時候倚在村頭的土牆邊,送兄長去遠方打工。她的那種平靜,使我感受到她內心那種深深的依戀。我明白,遠離父兄的女孩,永遠渴望有一面墩厚的、能擋住風雨的牆。她雖然學會了玩世不恭,她雖然凜然不可侵犯,但心裡面還是永遠有最柔弱的一塊。她平靜地朝我揮著手,微笑著。她的身後是一棵翠綠得透明的銀杏。誰能說她不美麗呢?誰能認為她不高貴呢?她的胸脯豐滿堅實,這樣的胸膛是將要哺育兒女的胸膛,是母親的胸膛,神聖而不可褻玩。我把《浮士德》送給了她,請她將來交給孩子讀。這個由我命名的未來的孩子,我祝福他,永遠永遠,不要在暗夜裡走路。
  老闆袖著手,看著我遠去,一個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他的王國裡,還會繼續上演各種各樣的悲喜劇。也許在很多年以後,他也忘不了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住過這店,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電房錢。他會對自己的兒孫念叨起,這人,到底是幹什麼來了呢?
  魯花緊挨在他身邊,今天穿的是一件鄉村風格的花衣服。她內心妥貼滿足。一個經她手登記的住客走了,還會有千千萬萬的人來了又走,可是這個人略有不同。他曾經送給她一些雜誌。曾經在冬季溫暖的收發室和她漫無邊際地聊過天。她不知道,這個人曾經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會和實際上的有所不同。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現。他們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裡。我似乎覺得他們還在奔跑,大清早就出去了。他們無暇來送我。他們實際上是倒下了,默默無聞地,沒有任何英雄感。他們矮小瘦弱,其貌不揚,這樣的人過去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是不會注意到的。但是今後,我知道了,那每一個在大街上奔波的、衣衫不整的人,都有他們美好的夢,都有無異於所有人的喜怒哀樂。他們在塵土後面隱去了。但他們不會消失。卑微的花永遠在田野中開著,枯死或者甦生。
  別了,松榆裡地下室。別了,地下的漫無盡頭的日子。一個很少為人所知的族群,地老鼠一樣的在這裡生息著。他們有痛苦,也有歡樂。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是母親哺育出來的孩子。也許他們可以不再這樣生活,也許他們總會像我一樣告別這裡。但是,曾經的日子,就像隱蔽的樹根,將令人刺痛地永遠紮在他們和我的肌體裡了。
  車漸行漸遠,忽然露露摘下了紗巾,揮著,揮著。。。紅紗巾在春日的陽光下,是一面旗幟在飄。。。
  司機問我:到哪裡去?是啊,我到哪裡去呢?
    
  (完)
舊 2003-12-11, 03:29 PM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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