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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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記者向攝像使了個眼色,攝像立刻把機器對準了我。我知道,從現在起,我的每句話,都有可能出現在全國人民面前。想到這兒,我便挺了挺腰。張記者說:您甭緊張,我們這是紀實,平時怎麼說話,就怎麼說,可千萬別作報告。他很隨和地坐在我對面,開始提問:您也是下崗的嗎?我稍拔高了一點聲調說:是下崗人員,但下崗並不可怕!小張又問:看您的風度,您過去的職業可能很不錯,下了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有失落感,但失落並不可怕!小張擺了一下手說:不行不行,先別拍了,咱們先隨便聊聊。您過去經濟上大概是什麼水平?我反問道:你先說說你們一個月掙多少錢吧?小張說:怎麼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驚:哦,六七千?還有點兒紅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萬,中產階級了,你們還能知道什麼是「日子」?小張略顯出尷尬神態,說:也沒那麼多。。。您老別問我啊,得我問您。您來到這樣一個刊物求職,是不是覺得不大協調。我點頭說:是不協調。他又問:那麼您在今後的求職中是否應該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說的對。但是錢包裡的錢越來越少,就顧不上理性了。小張又問:是什麼信念支撐您勇敢地出來求職?我一拍西裝口袋:錢,快沒了。小張說:看來您是遇到了某種困境,您對自己的前景如何估計?我說:有信心,沒把握。小張說:您聽過那首勵志歌嗎?就是「從頭再來」那個。我說:那是你們搞的?小張有點兒興奮地說:是啊,挺鼓勵人的吧?我說:我倒是想從頭再來,可得讓我能夠重新長牙才行,不然這「日子」我有點啃不動了。這時滿屋的記者編輯被我們的對話所吸引,慢慢圍了過來。那攝像早就重新開了機器,一眼不眨地對準了我。小張又問:您覺得您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我說:是奶酪。眾記者哄堂大笑,小張也憋不住笑。他開玩笑地說:那麼誰動了您的奶酪呢?我說:我不問這個,我就問現在為什麼不發奶酪了。眾人又笑,小張就說:行了,老爺子,您真逗,咱們就到這兒吧。我說:這就行了?什麼時候播?小張說:一個星期吧。我起身與他握手,又衝著碧柔打了個招呼:我歇好了,走了。這時,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年人,墩墩實實的,腰裡繫了條鱷魚皮帶,剛才並沒有見到過他。他伸出手來和我握了握,說:老同志,您可別灰心,得挺住。幾個年輕記者也隨聲附和。小碧說:這是我們老闆、總編輯。我向那總編說:是啊,我知道。生活的意義在於挺住。但是不給奶酪,我怎麼挺得住?
編輯部的門在我身後關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後一道門,也同時在我身後關上了。我已經走到了懸崖邊上。
回來的時候,路過國貿中心,我下了車。走進去,坐電梯直上頂層,找到了通向天台的門。一個穿工作服的清潔工正在打掃樓層。我問她:門你能開嗎?我身上的藏藍色西裝與大廈工作人員的制服幾乎一樣,清潔工把我當成了物業的頭頭,她謙卑地點點頭說:能打開。我說:你打開,我上去看一下。等會兒下來我自己鎖上,你忙你的去吧。清潔工連忙遵命,打開了門。我拾級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這雖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廈,但也是最高的建築之一。上面,勁風撲面而來。我繞過水塔,走到護牆邊上。北京的九城風煙一下子盡收眼底。四月,綠滿城廓,西山蒼翠,一副「齊魯青未了」的樣子。我此刻,彷彿是被惡魔梅斐斯特帶到了這裡。腳下,市聲喧騰,眾生如蟻。一個念頭在我胸中湧動:陽光這麼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的眼淚與痛苦其實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應該有其他的意義,他只有一個目的,應該用盡所有的力氣向上爬,哪怕是把靈魂抵押給惡魔。兩個月來,我的行動證明了我的愚蠢。事實是,靈魂一旦交出,就永無贖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贖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只是白白地跳進了深淵。到現在,長河已經斷流了,路也走到了盡頭,我什麼時候才能重回這樣的高處,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經離我很遠了,包圍我的只有譏笑和憐憫。人們不會相信,有人會拋棄別墅轎車,僅僅為了一個抽像的信念。人們也不會相信,這世界上有不把錢當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會忍受不了別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錢給了小宋和露露,他們將來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都無關緊要。我只不過在做最後的愚蠢的救贖:用自己渺小的行動來維護人類的榮譽。他們兩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給這麼一點。這一點,只是讓我、也讓他們不至於對人這種物種喪失最後的信心。太陽高懸,高空的風鼓動著我的衣服,領帶被吹的劈啪作響。我佇立在牆邊,不想動,真想像浮士德那樣大喊一聲:讓一切都停下來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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