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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不哭
*停權中*
 

加入日期: Nov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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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
  當天晚上小宋回來得很晚,其間老闆跑下來問了我幾次,怕小宋再出什麼事。我讓他放心,對他說:小宋不傻,能進局子的都不會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進局子的,才是傻子。果然,到了11點半鐘,小宋回來了,沒回屋子就跑來向我匯報。他疲憊不堪,但臉上洋溢著喜氣。我急著問他:老閻那兒怎麼樣。小宋說:暫時沒什麼機會,但老閻幫我找了份工。我奇怪:你還會去打工?小宋說: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學會韜晦?我打這工,也不算離譜,也在餐飲業,說不定還有利於事業。我好奇地問:總不會去端盤子吧?小宋說:也差得不多,門童。我更驚奇了:你當門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點兒是吧?我說:不是老,我是不能想像——你也能點頭哈腰、摧眉折腰事權貴?小宋說:人要是橫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邊開門,一邊就在心裡念叨,你是大爺我是孫子,但是不要哪天讓我做了大爺。心裡也就沒什麼了。我說:在哪兒干,我哪天看看你去。小宋說:鴻基大廈地下一層。老總您可別去,丟人現眼哪。帶個小帽子,像個蛋糕盒子,穿件紅衣服,還帶著金穗子,這不就是小丑嗎?我就笑:像法國將軍了。小宋說:一定要留個影,將來給孩子看,為了給你們搞原始積累,老爸連小丑都幹過。我說:你這就對了,你得學克林頓,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說:好歹掙個住店錢。不過我看老闆有點良心發現了,這兩天沒來催房租。我連忙給小宋倒了杯熱水,把話岔過去了。
  陽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轉機。從人心底爆發出來的一股不甘毀滅的力量,漸漸在變得強勁。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熱好像就有了一個靠得住的基石。紅塵滾滾,終究還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裝,結上領帶,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沒給我答覆的雜誌社,在張自忠路,一棟兩層的洋樓裡。我疑心這裡就是當年段祺瑞的執政府,小院裡古木參天,房子飽經風雨。走過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編輯部。一踏進門,我就知道,又來錯了地方。滿屋裡的年輕人,都是奇裝異服,髮梢微黃。大家說的都是音樂的專用術語,我連半句也聽不懂。小毛孩子們在忙著看稿,打電話,做平面設計,還有倆人在攝像。沒人注意到我。我在沙發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來的雜誌看。原來這個《當代物語》雜誌是一本流行音樂雜誌,版式花臉呼哨,娃娃臉似的。裡面的文章倒還能看讀下來,卻看不懂,無非是「哇塞」、「嘔呀」、「賣糕的」之類。
  這時一位年齡稍長的女孩看到了我,從寫字桌後起身施施而來,很客氣地問我:老先生,您找誰?要給孩子買雜誌嗎?這女孩約有二十五六年紀,穿一條樣子怪怪的棉布裙,髮梢也是黃如麥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編輯部主任碧柔。我就說:碧柔小姐,我是來求職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樣子:您到我們這兒來?我說:是啊,你們上個月不是招副主編嗎?我的資料早寄來了。碧小姐問了我姓名,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終於在廢稿箱子裡找到了。碧小姐拿著資料,過來在沙發上坐下,對我說:是這樣,人我們是要招,但是您這資料收到後。。。您可別見怪啊,我們都以為是惡作劇。我就說:碧小姐。。。她趕緊截住我說: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著又說:哦,這個,碧姑娘,怎麼會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內:你看,我們這是個專門面向中學生的流行音樂雜誌,您怕不大合適。您比較瞭解哪些歌手呢?我說:郭蘭英。小碧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眼還大:什麼?郭。。。我連忙補充說;還有,宋。。。小碧果斷地揮了一下手:行了行了,老同志,您要正視代溝的存在。這工作,您不合適。我說:不是給中學生辦的嗎?有那麼難嗎?小碧說:我們這也是商品哪,得抓消費者心理啊,這一段有什麼流行趨勢,有哪些熱點人物,出了什麼緋聞,小孩們在追捧誰,得瞭如指掌才行。盲人騎瞎馬,那不得掉溝裡去?我笑笑說:我這瞎馬今天就闖你們這來了。小碧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是說我們自己。您看看,這一屋子都是京城名記,沒兩下子,誰也鎮不住。所以這副主編,我們老找不著。我疑惑地看看那些新人類,問道:他們都是。。。京城名記?這時只聽滿屋子的人好像都在打電話,有人在問:趙本山嗎?這禮拜您有沒有空接受採訪?有人在喊:不行不行,我馬上要去接張惠妹!還有人在下令:那個梁詠祺的腦袋,處理得不行,重新做!我歎了一口氣,對小碧說:我還以為是個語文雜誌呢,物語!行了,沒事兒,從松榆裡趕過來,歇歇就走。小碧眼神裡透出一絲憐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不要緊。我在《老年娛樂》認識個人,要不要幫您推薦一下?我無力地擺擺手說:算了,老年人了,就不娛樂了。
  小碧見我情緒低落,訕訕的也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讓我先坐著,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
  編輯部的屋子古香古色,連窗框都是木頭的。窗外一棵老銀杏樹濃蔭蔽日,新芽翠綠。上午的好陽光穿過葉隙,靜靜地灑在寬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學時代的青青校樹,也是這麼茂盛,這麼滄桑,透著一股長者的安寧。
  後人恐怕不知道,命運也曾給過我們這一代人安寧,但它太吝嗇,很快就收走了。我們的青春沒有開花,就凋落在塵土裡了。眼前的這些年輕人恣意妄為,在春風裡盡情抖擻,沒有什麼能干預他們。他們活著,愛著,快樂著,一生都不會有遺憾。而我們,本來是20世紀第一代未經戰亂的幸運兒,卻意想不到地顛沛了一生。我們身體羸弱,卻背負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遠也爬不到山頂了。
  這時,那兩個攝像的不知什麼時候湊到了我跟前,一個小伙子遞過一張名片來,原來是電視台記者,姓張。記者說:老同志,我們是電視台來拍一個紀實專題的,叫「編輯部的年輕人」,想不到遇見了您。我問:你們是什麼欄目?小張說:《日子》。我笑了:《月子》?小張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說:日子?不就是那樣麼?


(未完待續)
舊 2003-12-11, 02:14 PM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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