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前文)

上 山 見 神

《楢 山 節 考 》這 部 電 影 ， 最 精 彩 的 地 方 ， 在 於 把 「適 者 生 存 」的 經 濟 規 律 ， 貫 串 到 一 個 所 謂 山 神 ， 灌 注 一 個 意 識 形 態 的 基 礎 ， 使 山 神 人 格 化 、 生 命 化 ， 成 為 一 種 獨 立 的 形 態 。

也 因 此 ， 在 片 末 的 「上 山 見 神 」， 導 演 今 村 昌 平 顯 然 花 費 了 心 血 ， 拍 出 了 氣 氛 。 不 論 是 陣 陣 的 陰 風 ， 或 是 飄 舞 的 白 雪 ， 或 是 啞 叫 的 て 鴉 ， 都 烘 托 出 神 的 存 在 ， 如 在 其 左 ， 如 在 其 右 ， 而 觀 眾 也 不 禁 興 起 了 共 鳴 。

這 自 然 不 是 迷 信 。 《楢 山 節 考 》說 明 了 神 話 不 是 任 意 造 作 出 來 的 世 界 ， 神 話 自 有 其 某 種 必 然 性 、 真 實 性 和 客 觀 性 。 以 為 神 話 蔑 視 理 性 ， 未 免 流 於 輕 率 ； 其 實 神 話 不 乏 潛 存 的 理 性 ， 裡 面 藏 有 無 盡 的 智 慧 。

當 然 ， 《楢 山 節 考 》的 那 位 山 神 ， 不 是 全 知 全 能 的 普 遍 之 神 ， 祂 有 地 區 性 的 局 限 ， 所 扮 演 的 角 色 是 一 位 「功 能 神 」， 甚 或 「人 格 神 」， 從 正 面 觀 察 ， 山 神 凜 然 不 可 侵 犯 ； 從 負 面 觀 察 ， 山 神 制 定 了 種 種 禁 忌 。 觸 犯 禁 忌 的 人 ， 就 是 對 神 的 褻 瀆 。 也 因 此 ， 電 影 中 偷 了 一 包 黃 豆 的 那 家 人 ， 慘 遭 全 家 活 埋 的 處 罰 ， 如 果 這 樣 的 處 罰 ， 單 純 出 於 經 濟 的 考 慮 ， 則 下 手 者 也 許 覺 得 未 免 殘 忍 。 由 此 可 見 經 濟 規 律 到 此 而 窮 ， 必 須 要 有 道 德 和 哲 學 的 扶 持 ， 才 能 橫 行 無 忌 。 在 這 個 關 鍵 之 處 ， 山 神 一 腳 踏 了 進 來 ， 使 人 們 頓 然 理 直 氣 壯 ， 活 埋 處 罰 變 成 了 對 神 的 崇 敬 ， 殘 忍 也 就 成 為 義 不 容 辭 的 同 義 詞 。

同 樣 道 理 ， 阪 本 壽 美 子 所 飾 演 的 阿 鈴 婆 婆 上 山 等 死 ， 淺 見 者 以 為 不 合 邏 輯 ， 因 為 阿 鈴 婆 婆 的 身 體 仍 很 健 壯 ， 還 能 捉 魚 ， 具 有 一 定 程 度 的 生 產 能 力 。

這 樣 的 思 維 方 式 ， 絕 不 能 領 略 荒 誕 不 經 的 神 話 之 玄 妙 。 雖 然 上 山 行 為 源 於 經 濟 ， 但 發 展 到 後 來 ， 與 神 話 結 合 ， 已 成 一 體 之 化 。 我 們 的 理 解 是 使 之 在 其 自 己 ， 作 一 整 體 而 直 覺 的 掌 握 ， 不 可 摻 入 邏 輯 ， 這 裡 面 只 有 支 配 ， 只 有 服 從 ， 而 並 無 道 理 ！ 因 此 阿 鈴 婆 婆 上 山 ， 只 是 對 神 的 奉 獻 ， 沒 有 別 的 原 因 。 關 於 神 話 的 魔 力 ， 文 化 哲 學 家 卡 西 勒 (Ernst Cassirer)已 曾 提 到 ， 這 是 來 自 遠 古 的 泥 層 ， 由 此 而 形 成 我 們 的 科 學 、 宗 教 和 藝 術 。 難 怪 《楢 山 節 考 》給 我 帶 來 極 大 的 震 撼 ， 促 使 我 反 省 一 些 最 根 本 和 最 原 始 的 問 題 。

三 個 問 題

《楢 山 節 考 》的 導 演 今 村 昌 平 在 「電 影 文 化 中 心 」主 持 的 座 談 會 上 ， 回 答 觀 眾 時 最 常 說 的 一 句 話 是 ： 「你 們 可 以 看 看 我 的 電 影 ， 自 己 去 想 想 ， 去 感 受 。 」

我 認 為 這 是 任 何 真 誠 藝 術 工 作 者 的 心 聲 。 作 品 完 成 了 ， 不 必 費 筆 墨 或 者 唇 舌 去 做 什 麼 闡 釋 ， 正 是 「滿 紙 荒 唐 言 ， 一 把 辛 酸 淚 」， 千 言 萬 語 ， 不 知 從 何 寫 起 ， 從 何 說 起 。 創 作 者 不 負 責 教 人 欣 賞 ， 欣 賞 是 自 家 的 事 。

感 受 各 有 不 同 ， 反 應 互 有 差 異 。 教 育 背 景 、 知 識 程 度 以 及 人 生 經 驗 ， 都 能 引 發 起 伏 的 思 潮 ， 而 生 獨 特 的 見 解 。 所 以 偉 大 的 作 品 之 所 以 偉 大 ， 在 於 它 能 適 用 於 任 何 處 境 ， 任 何 人 物 ， 既 可 賺 人 熱 淚 ， 亦 可 惹 人 歡 笑 。 它 不 是 任 何 人 的 專 利 品 ， 連 創 作 者 本 身 也 不 能 據 為 己 有 。

以 《楢 山 節 考 》為 例 ， 回 應 今 村 昌 平 的 話 ： 「自 己 去 想 想 ， 去 感 受 。 」我 就 想 得 很 多 ， 感 受 很 多 。 但 我 的 所 想 所 感 ， 也 許 與 今 村 昌 平 的 創 作 意 念 相 去 十 萬 八 千 里 ， 而 只 不 過 是 個 人 的 獨 得 之 秘 。

看 完 這 部 電 影 後 ， 至 少 有 三 個 問 題 在 我 的 腦 海 裡 盤 旋 — —

第 一 ， 我 要 問 人 類 生 存 的 根 本 價 值 ； 第 二 ， 我 要 尋 求 個 人 權 利 與 社 會 特 權 之 間 的 均 衡 ； 第 三 ， 我 要 探 究 傳 統 道 德 以 及 社 會 制 度 的 約 束 與 權 威 。

這 三 個 問 題 ， 本 是 千 古 以 來 的 老 生 常 問 ， 不 見 得 有 何 新 意 。 有 關 這 方 面 的 書 籍 ， 也 是 汗 牛 充 棟 。 但 《楢 山 節 考 》使 這 三 個 問 題 再 次 在 我 的 眼 前 浮 現 ， 因 為 影 片 以 匱 乏 資 源 來 做 生 死 存 亡 的 背 景 ， 使 許 多 干 擾 討 論 的 觀 點 一 掃 而 空 ， 赤 裸 裸 地 展 現 了 人 性 的 本 質 ， 許 多 躲 藏 在 文 明 假 面 之 下 的 醜 惡 和 兇 殘 都 紛 紛 亮 相 了 ， 但 此 中 仍 有 仁 愛 ， 亦 不 乏 惻 隱 。

基 督 教 的 原 罪 ， 與 孔 孟 的 性 善 交 相 出 現 ， 使 人 屏 息 以 觀 。 而 且 看 電 影 與 看 書 的 不 同 之 處 ， 在 於 書 籍 的 媒 介 是 文 字 ， 文 字 本 身 可 以 是 魔 障 ， 搬 弄 情 緒 ， 布 設 謬 誤 陷 阱 ， 使 人 走 入 迷 宮 ； 但 電 影 的 媒 介 是 畫 面 ， 所 傳 達 的 意 象 ， 並 無 文 字 上 的 層 層 邏 輯 ， 但 凡 一 個 山 澗 水 流 的 遠 鏡 ， 或 是 青 蛙 交 配 的 近 鏡 ， 極 富 啟 發 ， 可 能 使 人 茶 飯 不 思 三 日 矣 。

(未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