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文章的俗濫故事──關於「Pulp Fiction」
 

有幾個傢伙想搶劫，結果遇上高人，經開導後放棄，高人飄然離去。

以上大約是個俗濫故事的主要骨架。謂之俗濫，並不是故事的原意不佳（教忠教孝也許容易無聊，但倒不至於俗濫），也不是結構不對（就算講得不夠精采，這故事還是能夠符合起承轉合四平八穩的作文原則）；俗濫的原因在於太過平常、太沒創意，這骨架放在神話傳奇裡頭或許還有些指來比去的魔法橋段加點看頭、有些民族性格歷史背景可以研究；要放在現代流氓故事裡可就無趣太多，除非在槍戰場面裡頭翻幾個觔斗耍耍花樣。甭說閱聽者不知道幹嘛要浪費自己的時間去看或聽這種故事，就連創作者自己可能都該捫心自問：為啥要虛擲生命去講或寫這種故事？

不過雖說骨架俗濫，但還是有可能在填充某種血肉之後讓故事變得有趣。

如果這故事是一部電影的話，直接了當的方法之一，是請來大明星擔綱演出；雖然故事本身沒改變，但在懾於明星光芒的觀眾眼中，這故事就會變得精采可期。另一種法子，就是替角色設計酷炫的行頭、帥氣的動件，開槍之前得先空翻 720 度，演員連想擺出個射擊姿勢都得先去練兩下子。其他諸如什麼大場面（炸掉地鐵站啦）、特效橋段（爆破瞬間三百六十度繞場一周的旋轉鏡頭啦）等等得要適度添加，自然不在話下。但，上述種種方法，都有幾個現實問題需要考量：一是錢──請大明星要高片酬、搞大爆破要高投資；二是時間──做炫特效要長時間，更別提有時想敲定大明星的檔期就得長時間了。

於是，有些講故事的人想出了別的方法。

上頭講的法子其實都在強化故事的外皮，不是真在充實故事的血肉。一開頭提及的故事骨架雖然單薄俗濫，但事實上，所有故事****現的配角都是另一個故事的主角：將所有角色想成一縷縷絲線，線頭是這個角色出生、線尾是死亡，然後我們就會發現，所謂的故事其實可視為某些絲線在某段時點之中糾纏在一起所產生的情節。但除了這段時點之外，每條線還是可能同別的線發生其他故事，於是故事生出故事，永遠說不完。

「Pulp Fiction」本身就是一個如此被敘述的故事。

電影開始，互稱對方為「Pumpkin」和「Honey Bunny」的鴛鴦雙盜一大早正在餐廳裡吃飯聊天，夾雜著一般情侶之間皆可聽到的爭吵：「不然你就去找份正經工作呀，」「不幹！」「你就像隻鴨子一樣；」「啥？」「只會耍嘴皮子呱呱呱呱……」諸如此類。接著兩人開始討論起搶劫經驗，最後決定就地搶劫是個萬無一失的好法子。兩人拔出槍，環顧室內，大吼：「不許動，這是搶劫！」

俗濫開場。然後電影的時間在此中斷。

續一
 

把這個骨架放到一邊，導演 Quentin Tarantino 開始交代以配角為主角的各線故事──事實上，這些故事才是本片的重點。片頭音樂開始，字幕跑了出來。接著一黑一白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傢伙打開後車廂，討論要不要帶散彈槍。以黑道分子 Jules 和 Vincent 兩人為主的故事從這兩人受命去替老大 Marsellus 討回失物、幹掉幾個小賊開始，一直到當晚 Vincent 帶著老大的女人 Mia 出遊，Mia 卻差點因嗑藥而殞命為止。這段故事當中也有一個時間的裂點：當 Vincent 和 Jules 拿回老大的東西（身穿黑西裝）到出現在老大的酒吧裡（身穿家居 T 恤），在回程路上發生了什麼事？要到後頭才知道。

真複雜。為啥要在已經是岔路的分線裡，再開另一個口子？

原因或許是 Tarantino 想要集中某個焦點。Jules 和 Vincent 從出場就開始叨叨唸著一些無聊事兒（荷蘭的漢堡怎麼命名），然後是關於老大女人的八卦（據說有個替 Mia 腳底按摩的傢伙被老大從樓頂丟出去）。從對話裡頭觀眾可以發現 Vincent 和 Jules 雖然都是組織裡頭的殺手，但性格卻大不相同，Vincent 相信性與藥物的力量（腳底按摩就是性愛的前奏，老大當然會抓狂！），而 Jules 很明顯地把某種宗教體驗當成快感來源（我殺人之前都會唸一段聖經給他聽）。到了這段的末尾，觀眾已經開始瞭解到 Vincent 和 Jules 之間到底如何不同。

接著，利用這個剪接造成的時間裂口，Tarantino 開始把焦點集中到 Vincent 身上。

當晚，Vincent 奉命帶 Mia 出遊（別忘了前一段提及的腳底按摩；Tarantino 給觀眾一個 Mia 的腳底特寫──按摩這個真的會致命嗎？）這部份的故事一方面讓觀眾看見繼續追求感官刺激的 Vincent（以及顯然無法忘懷演藝生涯的 Mia），另一方面讓 Vincent 陷入慾與義的兩難抉擇之中，最後以 Mia 嗑藥休克搶救的驚險橋段解危（也利用隆乳一事帶出 Mia 的美好，其中其實摻著假）。

關於 Vincent 的故事至此暫停。另一段故事開始。

鏡頭裡頭 Marsellus 老大的大黑光頭背對著觀眾，正教唆坐在他對面的拳擊手 Butch 在拳賽中放水。這段故事從打假拳的陰謀開始，接著 Butch 在比賽中把對手給打死了，不但拿了老大的錢沒放水，還自己外插賭局狠撈了一票。他同女友潛逃到汽車旅館打算離城，隔天早上卻因女友忘了帶自己家傳的金錶而又冒險返家，意外幹掉了埋伏在家裡打算殺他的 Vincent，然後開車衝撞 Marsellus 後兩人莫名其妙被性變態逮住，最後以 Butch 救了 Marsellus、Marsellus 准他離城做收。

這段故事的主要角色雖是拳手和黑道老大兩個十足陽剛的角色，內容卻對男性英雄多有嘲弄。

與兩個極其男性的角色很不相襯的，是這段故事中不停出現的「肛門」意象。Butch 之所以要冒險回家拿金錶，是因為該支金錶是家傳的寶物：在他父親戰時被俘時，父親將金錶藏在肛門中好幾年；父親過世後，又由其難友藏進肛門好幾年，直至戰後才交給 Butch。這個肛門的形象到了後段直接化成被雞**的恐懼，Butch 和 Marsellus 雙雙被性變態抓進地下室（性變態之一還是個騎著重機車的警察），黑人老大慘遭揉躪。還有，別忘了到 Butch 家裡上廁所、把槍留在外頭流理臺的 Vincent，不但一出廁所就被 Butch 開槍射殺，最後死亡的地方還是廁所的馬桶上頭。

續二
 

除了肛門的意象之外，這段故事裡也處處可見男性化英雄的無力與荒謬。

女友糊塗忘了帶走金錶，Butch 剛要開罵，但一瞥見梨花帶雨的女友就馬上軟化成好言相勸自責自怨（然後在獨個兒開車時再兀自發飆）；在拳賽中打死對手的 Butch 逃出賽場搭上計程車，女司機問：「打死人的感覺怎樣？」Butch 回答：「不怎麼內咎」……這些對話橋段都可以看出對於英雄角色的質疑。本段故事的最後，Butch 駕車變態警察 Zed 的重機車回到汽車旅館接女友，女友問：「這是誰的機車？」Butch 答：「這是台哈雷，寶貝；」女友再問：「這是誰的哈雷？」Butch 再答：「是 Zed 的。」女友又問：「誰是 Zed？」Butch 最後回答：「Zed 死了。」因為 Zed 死了，所以他是誰都無所謂，女友的問題其實不需再回答；但像「機車」和「哈雷」這種分別倒是得要計較清楚，這種荒唐卻又實際異常的對話，在 Tarantino 的對白中隨處可見。

電影推衍至此，時間也過了大半，剛好趁觀眾還沒忘掉 Vincent 和 Jules 那個時間裂點時回頭把它補上。

Vincent 和 Jules 幹掉暗藏 Marsellus 某箱東西的小賊後正要帶著己方臥底的小弟閃人，一個躲在廚房的小賊突然衝出瘋狂地向兩人開槍。打光一輪子彈，Vincent 和 Jules 兩人居然一點事兒都沒有，當下二話不說舉槍了結了這漏網之魚。接著兩人在車上質問小弟為何沒出言警告自己，結果一不小心槍枝走火，小弟的頭被轟爆，後座一片狼籍。兩人一面相互埋怨，一面趕往 Jules 友人 Jimmy 家藏匿，並電告 Marsellus 派人前來解決。

這一部份的故事行進到這個段落，重點已然呼之欲出。

人命微薄得很，一個不小心就會像後座小弟結束，但為何 Vincent 和 Jules 在歷經一輪掃射後卻毫髮無傷？對此 Vincent 認為是怪事一件，而 Jules 認為是個神蹟。在 Jimmy 家躲藏、但卻因 Jimmy 希望二人在自己上夜班的老婆回家之前快收拾乾淨閃人，於是 Marsellus 派出神祕人物 Mr. Wolf 出面協助。兩人在 Mr. Wolf 的指揮下於時間內完成任務，換上家居便服離去──在某種啟示之後遇上劫難、而在有驚無險地渡過劫難之後重生──Vincent 和 Jules 脫去染血的黑道服裝、穿起居家 T 恤短褲，從一個代表家庭的地點重新出發，這些都暗指了某種新生的意義。

意外圓滿地解決了。兩人鬆了一口氣，打算去吃早飯。

新生的 Jules 將方才的那段歷劫重生與早上的神蹟聯想在一起；而追求物質快感的 Vincent 則不以為然。喜歡在開槍殺人前唸聖經耍酷的 Jules 開始想起自己老掛在嘴邊的那段經文也許內蘊某種特別的涵意，只是自己一直以來並不當回事，於是打算要金盆洗手浪跡天涯去尋找生命的意義；Vincent 對此大不以為然，認為這樣就等於去當流浪漢。兩人爭論到一半，Vincent 離座如廁，然後，搶案發生。

觀眾們這時發現，故事終於彎回原來鴛鴦雙盜搶劫的骨架上頭。

搶匪 Pumpkin 和 Honey Bunny 本已控制住整個餐廳，但後卻被更高段的 Jules 和 Vincent 所制。Jules 對 Pumpkin 說了一大套自己的領悟，取回自己的皮夾後就將兩個搶匪釋放。Vincent 和 Jules 拿起要送還給老大的皮箱，拎著槍，走到餐廳門口，回頭環顧一下室內，把槍塞進短褲、用 T 恤蓋好，大搖大擺地走了──回到咱們一開始提及的俗濫故事結局，電影結束。

續完
 

除了利用橫生的支線及聰明的剪接去充實原來的俗濫故事之外，Tarantino 其實還暗藏了許多有意思的切片。

打扮像耶穌的毒販陰錯陽差地擔任了拯救（將嗑藥的 Mia 搶救回來）以及揭露真相（發現 Mia 曾經隆乳）的角色；Mia 與 Vincent 跳完舞返家後所播的音樂，暗示兩人有意發生肉體關係；片末開始相信神蹟的 Jules 雖然從聖經裡得到體悟，但卻不吃豬肉（他認為豬肉不潔）──這種類似遵從回教徒禁忌的舉動，顯示 Tarantino 並無意將這個角色塑造成一個某種宗教的狂熱分子。

也許，暗喻性質最強烈的，要算是「Pulp Fiction」這個片名吧？

除了以交縱的故事來填實俗濫故事的血肉之外，本片中的確出現過兩次「Pulp Fiction」──低級雜誌──一次是 Vincent 在 Butch 家中如廁時翻閱的那本，一次則是 Vincent 在餐廳的廁所裡頭看的。雖然在看電影的時候，觀眾會先看到在 Butch 家裡頭那一段，後看到餐廳裡頭那段，但在故事實際發生的時序上頭，這兩段的前後卻該是顛倒的。當 Vincent 早上在餐廳廁所翻閱低級雜誌後，一回到餐廳就遇上 Jules 和兩個搶匪對峙的緊張場面，然後是 Jules 佈道般的一番談話；而當隔天他奉命去殺 Butch、卻大意地將槍留在外頭而在廁所裡解決生理需求的時候，壓根兒沒有想到，Butch 正好因為要拿回金錶而返家，正在廚房裡端詳著他的槍。Vincent 死在一段不是以自己為主線故事中的馬桶上頭。他大概不知道，所謂的預兆和領悟，就在手上那本低級雜誌上頭。

當然，不是每本低級雜誌都有這麼巨大的意義；不過如果講故事的人技巧高明，就算是俗濫故事，也能大有文章。

0310251659

這篇寫的實在太棒了
來推一下....

讚啦.介紹的太精采了:like:
Quentin Tarantino 的成名作必看:)

真的真的寫得太棒了!!!!!!!!!!!!

喜歡這片子的人真的都要來看一下!
這篇根本是座談會演講稿啊~~呵呵~~

記得當年到戲院看, 散場時遇到公司的同事, 我問他覺得這部片子如何, 他說: "好難看! 死掉的人竟然在後面還會出現, 完全不曉得在演些什麼....". 我聽了只是笑一笑, 不置可否, 顯然他是根本沒有看懂這部電影.

當然, 我在看第一遍的時候, 也不是完全搞懂影片中的時空結構, 還有蘊藏的象徵意義, 後來再經過反覆觀看, 才越看越清楚, 越看越覺得趣味無窮.

說真的, 當年的那部[阿甘正傳], 在奧斯卡贏的是完全沒有道理, 跟"Pulp Fiction"相比, 只是一部保守的平凡之作而已.

嗯...時空交錯
讓我想到Irreversible，觀看的時候真是大呼過癮:D
有機會找Pulp Fiction來養眼補腦

感謝諸位網兄謬讚

第一次看這部片的時候，只覺得那種荒唐＋暴力＋聒噪的對話既實際又可笑
剪接之類的，似乎只是導演故意玩弄的噱頭，沒啥意義
但在重看之後，愈想愈覺得其實大有文章

記得之前有一回在版上同伊魯卡斯兄提到本片
聊了幾句後，俺想，應該要把俺想到的一些東西整理出來才對
雖然不見得正確，但也是一種看這部電影衍生的觀點

前陣子公私兩忙，好些日子沒再寫感想
這幾天終於得了點空，於是把這篇趕了出來

在寫完之後，俺想到從 1988 年的「Die Hard」起走紅大銀幕的老布
「Die Hard」片中主角的髒話之多，前所未見
俺的觀影經驗有限，不知主角字字帶髒是否是這部片起的頭
但想到滿嘴「Shit」「Asshole」和「Fuck」的老布
在「Pulp Fiction」裡一段劇情中被這些字眼以怪異的姿態反饋
不覺呵呵地笑了起來...

週末去看了「Kill Bill Vol. 1」
Uma Thurman 在同女黑人殺手 Vivica A. Fox 說話時講了一句「Don't Be So Square」
手指還順勢畫了個四邊形
不禁讓人想起「Pulp Fiction」中 Uma Thurman 和 John Travolta 停在兔寶寶餐廳外的對話
不知這個手勢是 Uma Thurman 一時興趣加入的
還是 Tarantino 的淘氣？

Wolf 03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