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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babuj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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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日期: Nov 2002
您的住址: southern extremity of city of mainland china
文章: 183
一篇很有感情的文章:捕風捉影:攝影人十年的尋找(很長)

我不算是個攝郎吧,雖然我的鏡頭很多時間安靜的躺在櫃子的最下層,一個封閉而黑暗的角落。可是我的心中仍有一團火在燃燒。

轉下面的文章給大家欣賞。

一個女孩子穿著婚紗從地下通道裡跑過。
我正在那裡拍片子,主題是地下通道。我拍了出口處長長的平平的台階,拍了地鐵歌手和他的吉他,拍了乞討的老頭,拍了賣小豆冰棍和粘玉米的小販,拍了在暗處吻別的小情人,拍了白領們匆匆而過的身影,拍了滑板上背著書包的孩子……用的是黑白膠卷,從下午三點到晚上六點,一共拍了五卷。就在我取出第五卷膠卷,卸下鏡頭和閃光燈,裝好包準備走人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女孩子穿著婚紗衝下台階,從地下通道跑過。
我趕緊取出相機,裝上鏡頭和閃光燈,上膠卷,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她已經跑出地面。
我抱著相機窮追不捨,一路狂拍。行人看見這樣的陣仗,以為在拍婚紗****,紛紛駐足讓路。一時間頗有轟動效果,甚至還有人拿出相機拍我們。
我無暇理會,天色已漸漸暗下來,閃光燈開始提醒我電量不足。我心中叫苦,腳下依然窮追不捨。只見她提著裙子衝下一個地下通道,我快步趕上,站在入口處,飛快地調焦,恰恰俯拍下她衝進通道的身影。她仰起臉來看我一眼,我當然也沒有放過,又拍了一張。
等我追下通道,卻已經看不見她了。
我跑過通道,衝上台階,仍然沒有她的影子。大街上人流湧動,如果我攔住一個人,問他是否看見有女孩子穿著婚紗跑過,他鐵定會罵我「神經病」。我看看相機,還剩一張,便糊里糊塗地舉起來,也不看取景框,就這麼對著大街按了一下快門。

整個過程像做夢一樣,說出來簡直不會有人相信,但是那套照片可以作證。
那套照片後來被很多地方用過,你也許就見過其中的一兩張,黃昏的街頭,面目模糊的行人,穿著婚紗的女孩子的背影……特別是她跑下地下通道的那張,雖然這樣說自己的作品有點過分,但我實在覺得可以稱為絕妙。
台階的盡頭被虛化了,彷彿一直延伸下去,她的身影卻是異常的清晰,飄起的頭紗彷彿透明的翅膀,女孩子圓潤的肩頭和纖細的腰肢宛如夢幻,網上曾有人評論這張照片,說是像一個天使,穿過陰暗的通道下往人間。
可惜她抬頭看的那張沒有拍好,大概是我的手動了,畫面一片模糊。等我發現這個不可挽回的失誤的時候,再去回想她的模樣,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
這多少讓我有點鬱悶,不過這種鬱悶我已經習慣。

這麼說吧,我是一個拍片子的人,我記錄這個世界和我的想法的工具就是我手裡的相機。每當我看到一個對我有意義的畫面,我的反應就是舉起相機,按下快門。
但是攝影這個東西和其他表達方式是不一樣的,我本人的意願和能力只佔一部分,還有很多因素是我不能控制的,因此常常會覺得拍出來的東西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這時我必然要努力去回憶當時的印象,以比較差別何在。可問題就在於,每當我努力回憶的時候,總是只有照片上的形象——被我的拍攝扭曲了的印象。
我的本意是通過鏡頭來記錄我想要記下來的東西,結果卻連腦海裡的印象都隨之扭曲了,那就是說我其實沒有真正記下任何東西,這是何等沮喪的事情。
如果是其他的表現方法,我還可以修改,甚至推翻重來。可攝影是不一樣的,錯過就是錯過,沒拍到就是沒拍到。
當然或許是我的個性使然。玩攝影的朋友裡,也有人是執著派,想到什麼樣的效果,千方百計也要拍出來。我卻隨緣,沒有拍到那女孩子的臉,也就算了。
和我合作的人都因此喜歡我,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我和前任女友分手了。

平心而論,她實在是個好女孩,我們曾經是同事,她做編輯,我拍片。
有一次相機裡還剩兩張底片,我就在辦公室裡隨便拍掉。正好她在那裡改稿子,嘴裡叼著一支鉛筆,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一手拿著稿件,一手轉著鼠標,身後的牆上貼滿了報紙。專心工作的人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麗,我把她拍得比她本人還要漂亮。結果照片被老闆看中,用作報社的宣傳畫,她因此注意到我,成為我的女友。
又因為這張照片的緣故,上頭對她留意,發現她才華、能力與美貌兼具,更難得還是個工作狂。是以她一路狂升,兩年做到執行主編,而我依然不務正業,最後索性辭職。
事實上,分手是我提出的,辭職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我們必然會分手。她太聰明太能幹,而我是個不現實的人。如果情況反過來,我精明強幹而她羅曼蒂克,一切OK,但我們這樣的組合,到底是不合適的。
她多少也有些覺得,但不肯正視問題,還是努力地做我的女朋友,一直相信我們可以在一起——但是這種事情,如果要用到「努力」,未免沒味道。所以我說:「分手吧。」
「我做錯了什麼?」她問我。
我無言以答。
她輕輕地說:「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說:『你什麼也沒有做錯,錯的是我,你是一個好女孩,是我不夠好。』對不對?」她問,仍然輕聲慢語,我也仍然無言。她說得對。她實在是個好女孩,她也盡力了,不夠好的是我,沒有盡力的也是我。她甚至一直相信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的,直到我說「分手吧」。
「我總是聽人說,分手的時候不要問理由,不要哭鬧。你已經失去了他這個人,不能再失去自尊;他不愛你,你更要好好地愛自己。」她的聲音激動起來,「可是事到臨頭,我才知道,這都是他媽的胡說八道!」
她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就像她在評刊會上常做的那樣。周圍有人朝我們看,我只得開口:「我以為這樣做對你比較公平,我以為我先開口你會好受一些。」
「你居然還是為我好!」她冷笑起來。我知道我傷害了她,無論我多麼不願意,我已經傷害到了她。
「我是為你好,」我有多麼真誠就多麼真誠地說,「不然難道是為我自己?我再糊塗也知道,不會有人對我比你更好了。」
我說的是真心話,和她交往兩年,她為我做一切事情:我房間裡的東西她比我還清楚,掌上電腦裡八成的記錄是她幫我加上去的,連電子郵箱都定時幫我清理,閒來煮一鍋好菜,時不時替我買一身衣服……她實在是個好女孩,所以我說:「你實在是太好了,我希望你快樂勝過我自己的快樂,我希望你幸福勝過我自己的幸福,和我在一起對你不公平,你應該有更好的。」
她的嘴唇和手在發抖:「借口!這麼爛的借口!」
我看著她的眼睛:「不是借口,是實話。」
她怔住,就那麼一瞬間,忽然露出疲憊的神色,好像忽然間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從這一刻之後,我就不再是她的男友。然後,她對我說:「如果你再遇到哪個女孩子,你一定要很好很體貼很溫柔地對她,因為已經有過一個人這樣對你了。」
她說的這麼溫柔纏綿,我幾乎覺得鼻子發酸,而她還在怔怔地看著我,等我說些什麼。此刻的我們在邊緣,如果我要她留在我身邊,如果我說話,她仍然是我的女友。可是我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她伸過手來,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臉,歎了口氣,想要笑一笑,然而不成功。
我把她的手按住,知道此刻這一朵隱約的微笑會被我記住一輩子。拍片子的人都有這種靈感,那就好像是看著某個我原以為還會見上一面,卻再也沒見過的人的照片一樣。
在我的攝影生涯裡,有太多這樣的靈感,但真正留在照片上的,卻少而又少。

這大概也是所有攝影人的遺憾,就像學生常常夢見考試開始了,自己卻找不到考場一樣。有一陣子,我也常常夢見自己在走廊上狂奔,知道前面有一幕無論如何不能錯過的畫面,可是跑著跑著,發現攝影包丟了。
有一次,我把這個夢講給一個玩攝影的朋友。他叫老莫,算是我的半個師傅,聽了之後一樂,說:「巧了,我也做過這樣的夢。」又說:「有這麼一個說法,我們這些拍片子的人,都會遇到這麼一次,看到一個畫面,覺得『帶了相機就好了』。這是一個坎兒,之後你就會成天背著相機跑。而那個時候你錯過的畫面,就決定了你日後的風格。」
他說得煞有介事,但是我將信將疑,尤其是聯想到老莫的風格,忍不住笑問:「閣下的風格就是這麼形成的嗎?」
原來老莫是拍內衣****出名的,或許太有名了,以至於無論他拍什麼,都讓人聯想到女人的線條。
他也笑了,說:「讓我告訴你吧,在我很小的時候,看過一場電影,裡面有個小姑娘,穿一件——」「內衣?」我打斷他。他瞪我一眼:「怎麼可能?穿一件紗裙,背後背一對透明的蝴蝶翅膀,我覺得她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這和內衣有什麼關係?」
「後來我去拍『維多利亞的秘密』內衣秀,乖乖!每個模特背後都背著翅膀,當時我立刻就決定了自己以後要拍什麼。」
我大笑起來:「得了吧,你是運氣好。如果能自己決定的話,誰不想拍內衣****。」
他的女朋友這時來了,聞言笑說:「兩個大男人湊在一起討論內衣,可不要被我聽到。」
他的女朋友叫作琪琪,也玩攝影,雖然是票友,因為拍的題材有爭議,所以也小有名氣。原來她專拍同性戀的生活。我越發好笑:「我也就罷了,他可是你老公,你想到哪裡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怎麼知道。這年頭做女人真是辛苦,防著別的女人不說,稍微平頭正臉的男人也不可不防。」
我們大笑,連鄰座的人也不禁莞爾。我對老莫說:「你也不管管你老婆。」
老莫裝聾作啞,在杯墊上寫「太太萬歲」舉起來示眾。我又好氣又好笑:「賢伉儷還真是狼狽為奸。」
琪琪說:「誰讓你自己那麼好的老婆都不要?看我們眼紅吧。活該!」
她和我的前任女友關係不錯,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攻擊我。
我只得作軟弱而無辜的苦笑狀。女人最吃這一套,琪琪果然又心軟了:「算了算了!不如這樣吧,我介紹男孩子給你認識,全都是漂亮到嚇你一跳的美少年,女孩子有的優點全有,缺點全沒有。」
我駭然,連老莫也駭然,琪琪哄然大笑:「バカ!真把你們唬住了。」
說著黏到老莫身上,十指尖尖,撫摩著老莫的臉:「不是自誇,當年我可是鐵桿的同人女,看那些同志小說感動得稀里嘩啦。可是現在,誰要敢把他變成同性戀,我一定殺了那人。」
說實話,琪琪是公認的風情美女。然而各花入各眼,老莫一副陶醉不已的表情,我卻有點脊背發涼。

這時整個酒吧忽然喧嘩起來,掌聲和口哨聲四起,有一個女孩子跳到桌子上跳起舞來。
我頓覺眼前一亮,那女孩子穿著最普通不過的白襯衣和黑色寬腳長褲,赤著腳,黑髮齊肩,留著厚厚的劉海,活脫脫烏瑪·瑟曼在《低俗小說》裡的造型。連跳的舞也像,一隻腳尖點地,就從那腳尖起,一路上來,隨著音樂開始扭動,直到頭頂和手指,越來越快,又柔弱又妖媚,又脆弱又瘋狂,燈光照下來,她的內衣和肌膚清晰可見,如夢如幻。我猜在場的男人們都和我一樣,有一種蹦到她身邊去的衝動。不過當然誰也沒這麼做,大家只是高聲叫好、大吹口哨。
琪琪開玩笑地摀住老莫的眼睛,嚷嚷:「不許看不許看!」老莫哀求:「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那女孩子跳得更加起勁兒,黑髮和腰肢彷彿幻化成了無數條小蛇,又被燈光和影子撒滿整個酒吧,蜿蜒爬行。有人開始拖桌子,有人就在空地裡跳起來,大有把酒吧變成的廳的勢頭。我和老莫琪琪對視一眼,三人心領神會,一起拿出相機。
我和老莫使的是徠卡,琪琪是一部賓得。大家都是量產型的人,卡嚓卡嚓不一會兒,就各自幹掉了一卷底片。琪琪說:「Fuck!真是爽!我就喜歡切瓜砍菜一樣拍片子。」
老莫說:「告訴你們一個笑話。那回我跟幾個行家去拍選美比賽,有一個老傢伙,喝!身邊一個裝垃圾的大黑塑料袋,裡面全是膠卷,旁邊還有一個人在不停手地給他裝。他就平拿著相機,以勻速來回移動,一邊不停地按快門。媽的我算是知道那些行家的名作是怎麼出來的了!」
他們說話這一會兒,那女孩子已經滑下吧台,滑進人群中。我心中一動,趕緊站起來跟過去,恍惚看見白襯衣一閃,轉眼就沒了她的影子。厚厚的玻璃門無聲地開了又合上,只溜進來一絲風。
我擠出人群,拉開門。外面是一條寂靜的路,幾個下了晚自習的孩子在門口窺探,見我出來,立刻跑開。我向左轉了360度,不見白襯衣的蹤影,又向右轉180度,還是沒有。
我又回去,酒吧裡已然亂了,老闆出來干涉,請大家不要在這裡跳舞。還是有幾個喝醉了的傢伙在跳,酒保們夾在中間,忙著把桌子恢復原樣。樂隊趕緊換了一隻極慢的老歌。
我走了一圈,忽然看見角落裡一件白襯衣,連忙湊過去。卻是一個男孩子,且極其曖昧地對我一笑,我寒毛倒豎,落荒而逃。
琪琪拍手笑道:「可給我看見了,你和那漂亮的小男生做什麼?」
我伸手揉亂她的頭髮:「你實在是個完美的女人,如果沒有這種怪毛病的話。」
那邊老莫抄起餐刀作勢要砍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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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16 PM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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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83
看到別人如此恩愛,不是不叫我惆悵的。那天晚上洗片子,腦子裡密密麻麻都是以前女友的影子,然而怎麼也形不成清晰如照片的形象。回想起來,我並沒給她拍過什麼好片子。
幾天前給她拍的幾張片子還釘在牆上。報社組織一個活動,她喊我回去拍片,純粹公事公辦的那種,拍了一整天,才給一千,還不算沖洗費。我開玩笑地討價還價:「我以為我們仍然是朋友。」
她說:「能夠做朋友,何必要分手。」
看來她還是怨我的,所以對我拍出來的片子並不滿意:「你拍的我就從來沒有漂亮過!」
「哪裡,」我趕緊指出若干張為證,「真是英姿颯爽。」
她掛出應付頑劣手下時的招牌冷笑:「『英姿颯爽』又不是你的長項,或者應該說我不適合你?」
對話到這裡開始公私不分——原來她也有這樣的時候。我一向以為她是個公私最分明的人,評刊的時候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下來再低聲軟語:「那是工作嘛。」我簡直沒脾氣。
這時我只得說:「不不不,你永遠是不一樣的。適合不適合是一回事,記得不記得是另外一回事。」
說到底,我也是個靠不住的傢伙,這種好聽的的話張口就來。
可惜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被我這樣的鬼話屢屢得手,忽然怔住,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每天上班,看所有人的臉色,瞞上欺下,連哄帶騙。回到家,踢掉高跟鞋,扔掉包和報紙,只夠力氣喝一杯牛奶睡覺。我知道你嫌我太精明現實,沒有情趣,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何嘗不想浪漫一點,哪個女孩子不羨慕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可是我能夠嗎?」說到這裡她淚盈於睫,「對不起,我已經不能拿出最好的一面給你,生活已經將我打造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很震驚,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的第一反應是伸出手,她退後兩步,說:「如果你不能回到我身邊,就不要再給我半點希望。」
而我只能說:「對不起,我不值得。」
她仰起臉,到底沒讓眼淚流出來,看著我,眼睛裡滿是眷戀和不捨,慢慢地說:「你是不一樣的,我的生活太忙太悶,我想要不一樣的東西,如此而已。」
她說得對,她還是最清醒最明白的人。誰都想要不一樣的東西,那種原以為現實生活中不會有的東西,那種非常想做,卻被判定不能做的事情。然而我不是她想像的那個人,我是個最差勁的人,我應該立刻把她抱進懷裡,我應該立刻回到她的身邊,我不應該讓她如此傷心,可是我沒有。
因為我也想要不一樣的東西。
這麼想著,也不知怎麼搞的,我把一張底片掉進了顯影液。
我懊惱得喊出聲來,這才真是天大的災難。雖然我切瓜砍菜一樣拍了一卷,真正捕捉到她正面的只有這一張,還給我廢了。

第二天趕緊約老莫和琪琪出來,我打著電筒,拿著觀片器逐張研究他們的片子,想要看清那女孩子的長相。
誰知老莫那天裝的是一隻廣角鏡頭,所以他拍的是場面,跳舞的女孩子面孔只一粒花生米大,他還得意地說:「我就是要這種效果。」
而琪琪實在是旁門左道的高手,她拍的儘是旁人的面孔和表情,那女孩子只得一點手腳胳膊腿。她說:「《陌上桑》裡就是這樣描寫秦羅敷的美麗——從旁人的眼睛裡。」
不得要領,我頹然放下。兩套片子真的不壞,拿去給都市畫報之類的編輯,人家肯定如獲至寶。不過我和他們的路數不同,我拍的片子比較規矩也比較好看,我只是強調那女孩子的身形和姿態是何等的妙曼撩人,我只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美。
「非現實,」琪琪這樣評價我的照片,「我一直想說來著,你拍的片子都有點非現實的感覺,好像刻意營造出來的境界一樣。」
「這樣的片子當然比較對大眾的胃口,也比較討巧,但總讓人覺得有點欠缺。比如你上回拍的那套婚紗,是很好沒錯,可我總覺得如果那女孩子回過頭來,臉上會是一片空白。」老莫「婦唱夫隨」,和他老婆一起抨擊我的作品。
當然他們說的是事實,果然是好朋友,不是酒肉朋友。我借他們的眼睛審視自己的照片,美則美矣,的確缺了點什麼。酒吧的環境和人群只是一片昏黃模糊的背景,白衣黑褲跳舞的女子彷彿是另一張照片上拓印過來的,透著淡淡的溫潤的光暈,雖然清晰,可似乎並不真的存在。
就在這個時候,那穿著婚紗的女孩子抬起頭來的一個瞬間,在我眼前閃現了一下。我清晰地看見她的臉,依稀有幾分眼熟,讓我大吃一驚。但只一會兒,再想的時候,就看不清了。
老莫見我發呆,以為我受了打擊,趕緊又說:「我是有一句說一句,你那些好的地方還用我說嗎?」
我問他:「以非現實的境界為追求目標,真的要不得嗎?」
他被我問到,過了一會兒,才說:「風格這種東西,很難有高下之分,只是看誰在自己的領域裡做得更絕。拍北極光和拍非洲難民,說不清哪個更有意義,不過我是傾向後者的。」
我心裡說才怪,難民營裡又沒有內衣秀。
琪琪笑吟吟地加註解:「就像有的人以拯救萬民為己任,有的人一輩子只尋找一個愛人。」
老莫不放過這個機會,誕著臉問:「你呢?你是哪一種?」
琪琪完全知道男人要聽什麼,溫順地說:「我是後一種,而且我已經找到了。」
雖然琪琪和老莫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神仙眷屬,但那一會兒我暗暗發誓,將來我就算找到一個天仙,也要在人前和她相敬如賓,斷不像這兩口子這麼肉麻。

猛灌一大口啤酒,我突然開始對他們倆推心置腹。我說:「記得上大學的時候,剛開攝影課,我和睡在上鋪的兄弟共用一部相機。」
老莫說:「看來哪天非去阿非利加不可,不然總被你們看扁了。」
琪琪說:「你敢不帶我去,我拿平底鍋把你砸成一個球。」
我說:「當時系裡每個月發兩卷黑白膠卷,我以拍完為限,並不特別有感覺。直到有一年元旦的時候。」
老莫說:「拍內衣拍久了,人家就以為你只會拍內衣。」
琪琪說:「倒也是,要是你拍人體嘛,還有指望成個赫爾穆特·紐頓,從沒聽說誰拍內衣拍成大師的。」
我說:「那天下著雪,我心情不是很好,路上也沒有什麼人。忽然聽到有人在唱歌,小女孩的聲音。」
老莫說:「我要拍人體,你肯定只准我拍你,但我又不會把你的拿去給別人看。」
琪琪說:「你知道就好。內衣我已經很忍耐了。人體?你做夢吧!」
我說:「唱得很好聽,我抬頭一看,迎面走過來一個小女孩——」
老莫笑起來:「我就知道和女孩子有關。」
琪琪說:「什麼嘛,我還以為你什麼也沒看見,是一個鬼故事。」
我愕然:「你們有在聽我說?」
老莫說:「當然,繼續。」
我繼續:「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孩子穿一件紅色的短大衣,領口、袖口和下擺都鑲著白色的絨毛,半長的小靴子,頭髮鬈鬈的,拿一根銀色的棍子,上面有一顆星星——我不知那是什麼玩意兒,總之非常可愛。路的兩邊都是松樹,松樹上落滿了雪,雪還在繼續下,她走得那麼起勁兒,唱得那麼開心,給我的感覺簡直像是童話裡走出來的小公主。如果她揮揮那根棍子,變出什麼兔子啊鴿子啊星星之類的,我也一點都不會奇怪。我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好笑,但當時我真的覺得她是一個小精靈。」
琪琪大笑起來:「好可愛的大學純情小男生。」
老莫說:「你『盜嬰』。」——他有朋友看上了一個中學的小女生,事兒鬧得挺大,大家都說那傢伙「盜嬰」。好老莫,居然這樣說我。
我有些惱火:「跟你們說不通!我只是從沒有看到那種搭配好了的畫面。你們想像一下,雪地,松樹,紅色衣服的可愛小孩——她長得真的滿可愛的。還戴著小紅帽,拿著那種奇怪的道具,旁邊又沒有閒雜人等,真他媽的絕了。」
琪琪看我急了,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你生平第一張好照片對不對。」
我懊惱地說:「當時我沒拿相機。」
老莫一口酒噴出來,哈哈大笑,琪琪也忍不住笑了。
我不理他們,繼續說:「但那一幕讓我震撼的不是是顏色和構圖,而是那種感覺,完全不像現實中應該有的,就像做夢一樣。我立刻就知道了,我一定要把這樣的情形拍下來,要把那種感覺留住。老莫,琪琪,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明白。」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明白,那一刻我知道人生裡有些東西是一定要留住的。我之所以選擇攝影,是因為我沒有別的才能把它們留下來,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來記錄我眼睛裡的世界,和我心中的感覺。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安心,原來我要做的是這件事。當然,人可以做很多事,但我選擇了攝影。
所以我說:「老莫,我和你不一樣,如果讓我在北極光和非洲難民中做選擇,我會選北極光。你記得埃森·莫頓拍的那套北極光的照片嗎?那種震撼是純粹的,與人無關的,就算我們這個文明毀滅了,像這樣的景色也還在那裡。」
老莫說:「得了,兄弟,我永遠也拍不到非洲難民,你永遠也拍不到北極光。」
他說得不錯,我們多數是拍拍公司開幕,結婚典禮,運氣好的話,可以接到內衣和洗髮水的****。


幾天之後,我接了一個洗髮水的****。
****公司是相熟的,價錢壓得極低,原因是他們請了一個有名的模特,所以顧此失彼。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多數情況下模特比攝影師牛,世界上沒有人不曉得瑪麗蓮·夢露,可是又有幾個人知道米爾頓·格林?
那模特有一頭男孩子般的短髮,染成明媚的野李子色,我從沒見過那麼高佻玲瓏的身材,那麼挺直秀麗鼻子和圓潤的嘴,眉眼更是亮麗得讓人精神一振。雖然她很有點名氣,卻沒有架子,不止沒有架子,我簡直懷疑她對我有好感。我稱她「易小姐」,她似笑非笑地橫我一眼:「叫我芳菲。」
我立刻被電到,得意洋洋地告訴老莫。他一盆冷水潑下來:「別自作多情了你!」
又教訓我說:「她們以買弄風情為職業,當然要時時加以練習,你以為在勾引你,其實是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
我或許是該聽老莫的話,他成天在模特叢中混,經驗豐富。可是又不服氣:「那你說瑪麗蓮·夢露和米爾頓·格林是怎麼回事。」
他說:「小子,你給我記住,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只知道夢露不知道格林,我們也要立場堅定,夢露只是三流艷星,米爾頓·格林卻是攝影大師。」
我抗議:「格林是大師沒錯,但夢露也不是三流的。」
老莫說:「你完了,那個狐狸精果然不是徒有虛名。」
她是不是狐狸精我不知道,但是又怎樣,哪個男人不喜歡狐狸精?
琪琪也笑話老莫:「他被狐狸精迷死了又怎麼?你急個什麼勁兒?是不是自己在混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得過一次美人青睞,看到人家有成就,心中妒忌。」
老莫氣得發昏,不敢沖琪琪發作,只好使勁兒踩我的腳,衝我吹鬍子瞪眼睛。
我苦笑:「你不用踩我的腳,人家開一輛白色跑車,漂亮得讓人控制不住要吹口哨,據說值一個金礦,我發燒到四十度也知道她不是我那盞茶。」

話雖這麼說,我仍然覺得她在透過鏡頭向我眉目傳情,更覺得自己在隔著取景框吃她的豆腐。休息時她找我聊天,話題十分敏感,諸如「你們是怎麼看我們這樣的女人呢」、「在你看來我的臉是否有資格流傳後世」,甚至「你的女朋友不知會怎麼想哦」。
我老老實實,但避重就輕地說:「我不知道別人怎麼看,我覺得你十分漂亮且氣質不俗,絕對有資格流芳百世。我現在沒有女朋友,有女朋友的時候沒有拍過這樣的片子。」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程度拿捏真是恰倒好處:「哦,發生了什麼事?」
「她處處比我強,我心胸狹窄,離她而去。」
她微笑:「聽你說,好像全是你的錯。」
「根本就是我的錯。」
她搖頭:「我原來的男友卻說我貪慕虛榮。」
我說:「人總有權利選擇自己要過的生活。」
她閉上眼睛,又睜開:「你真會說話。」
咦,我還算會說話?我受寵若驚,頓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才叫會說話,說話的時候歪著頭,微微抬起一邊的肩,臉頰輕輕蹭過肩頭。這是她的一個標準造型,同時把金色的涼拖半吊在腳上,一下一下地踢我的牛仔褲。至此我終於確定她在引誘我,不管有意還是無意。
我也承認我確實被她誘惑,到腳趾都那麼好看的女人真的不多,我給她的腳和涼拖拍了一組特寫。連夜洗出來送給她,連自己都覺得像純情少年的做派。她仔細地看了很久,說:「我幾乎要相信你是喜歡我的了。」
我當然說:「我當然是喜歡你的。」
我和前任女友相處半年,才敢在編前會上給她傳紙條:「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是否會撕掉這張紙條。」而且當時我真有這樣的擔心。她微微一笑,把紙條夾進採訪本——如此明顯的示意,我還是又過了一個月,才鼓足勇氣第一次約她。
但現在,我只認識她四天,就對她說:「我當然是喜歡你的。」然後,在下一秒鐘,我就吻了她。
我們的合作到今天為止,廣告已經拍完了,她就要開著跑車離開。可她是這麼的美麗,在我認識的人之中,她是最美麗的一個。
她說:「今天下午我沒什麼事,也許你願意請我吃冰激凌?」
我驚訝:「我以為模特都不吃冰激凌。」
她笑:「這個月我瘦了兩斤,可以縱容自己一下。」
我也笑:「請女孩子吃冰激凌是我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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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20 PM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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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83
那是一間美麗的冰激凌店,深深的店堂,陽光在黝黑的木地板上畫出橘黃色的方塊,木製吊扇在半空中緩緩轉動,把略嫌冷冽的空氣扇成陣陣清風。
據說這只牌子的冰激凌,是世界上最貴的,我偷偷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錢包,還好還好。
她說:「我最喜歡這裡的吊扇,讓我想起《卡薩布蘭卡》。」
我看著她,她是值得那輛跑車的。但是那送她跑車的人知道麼?他曾和她一起看《卡薩布蘭卡》麼?他知道英格麗·褒曼游移的眼神是因為她也不知道影片的結尾是怎樣的麼?英格麗·褒曼沒有留在卡薩布蘭卡,正如有人說過,你不能放棄做第一夫人的機會而留在摩洛哥的一間小酒館裡。
我說:「如果我在卡薩布蘭卡有一間酒店,你是否會來看我。如果我請你留下來,你是否會留下。」
說完後又非常緊張,因為太像求愛的話,但我不是那個意思。
當然她明白,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美麗的不事勞作的手,塗著淡茶色的指甲油。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愛上了她,但在那一刻,如果你說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她,我會覺得像摘掉了我的心。
她說:「如果我們有半年的時間,我就和你結婚,我們到雲得米爾湖邊租一棟小別墅,那裡最美的是秋天和冬天;如果我們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就和你私奔,我們租一輛敞蓬跑車,沿意大利東部亞瑪菲公路開車到羅馬;如果我們有七天的時間,我就給自己放一個假,到長城腳下借老潘的公社小住;如果我們有一夜的時間,我就和你去開房間,我告訴你,狄奧莉絲慕是我是唯一的睡衣……」
如果我年輕十歲,我會對她說我愛她;如果我年老十歲,我會見識她的「狄奧莉絲慕」。可是現在我不能,我說,聲音裡有太多的感情,聽上去蕩氣迴腸,我說:「你這樣的一個女人……」
我說不下去了,老莫說得對,我不該愛上她,這不是真的。
她微笑:「你見識到了什麼叫作淪落風塵吧。」
我久久地看著她明媚如畫的微笑,搖頭道:「不,我見識到了什麼叫作傾國傾城。」
她笑得用手掩住面孔:「我認識的人裡面,你最會說話。」
我最喜歡看嫵媚的女子不經意間露出一點稚氣:「我原本是個最不會說話的人,在你面前,忽然變得會說話了。」
她越發笑得花枝招展,然後,又沉靜下來,輕輕地說:「可惜不是真的。」
我看著她,彷彿被人在鼻樑上揍了一拳,原來她也知道,不是真的。
太美麗的人,太動聽的話,從來都不是真的。我一直很會說話,對她,對我的前任女友,不溫不火,有多麼真誠就多麼真誠,沒有一個用錯的詞,沒有一次失態和失控,就像我拍的那些相片,美麗、洗練,恰倒好處。
真正的感情不是這樣的,真正的感情是張口結舌,是笨嘴拙舌,是說錯話,做錯事,急得冒汗,越描越黑……安塞·亞當斯拍那套沙漠的月落與日出的時候,在撒哈拉如一條狗般生活了半個月。他說:「心裡彷彿有一團火在燒。」說得真好,那才是真的在愛和創作了。
我這只好算調調情,解解悶,拍拍片子罷了。
我愛她的話,她是英國首相也沒有關係,何況只是執行主編;我愛她的話,她是皇帝的女人也沒有關係,何況只是一個殷實商人。不不,我不愛她們,我只愛我自己。
我不愛撒哈拉的日出與月落,我也不愛北極光,我只愛擺弄相機。
我說,其實不只是對她,只不過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我說:「對不起。」
她詫異:「這是怎麼說?」
我還是說:「對不起。」
她慢慢明白過來,溫柔地說:「可是,我不是你要說對不起的那個人。」

正在這個時候,門口的風鈴叮噹一響,一個女孩子推門進來,穿著玫瑰紅的吊帶長裙,長髮飄飄,一進門就放肆地踢掉了腳上的鞋子。那是一雙玫瑰紅緞帶編成的涼鞋,鞋跟足有九公分,其中一隻朝我們這邊作低空飛行狀。「呀!」女孩子驚叫一聲,鞋子嘎然而止,以極其美麗的姿態橫陳在地板上。
我們被這意外的插曲打散了所有的惆悵和感傷,三個人一起看著那只鞋,又同時笑起來。
女孩子見自己的鞋子沒有造成危險,就不再理它,笑盈盈地向我們點了點頭,走進來。不知何時,店裡已經為她擺起了滿滿一桌冰激凌。
我從來不知道冰激凌可以做出這麼多花樣:有的淋著果粒和糖漿;有的澆著巧克力醬;有的灑著糖霜和冰屑;有的點綴著奶油花邊;有的做成雪人,戴著半個櫻桃做的帽子;有的有的做成雪山,端上來的時候還點著火;有的被放在半個菠蘿裡;有的夾在兩片芝士之間;有的包在半透明的糯米皮裡,有的裹在草莓外面……玫瑰紅的女孩子拿著一隻長得出奇的銀色冰匙,開始吃這一桌子冰激凌。
她吃得非常放肆,這裡一勺那裡一勺,大口大口往嘴裡送,好像這一桌子冰激凌全是她的——也的確全是她的。有的冰激凌開始融化了,就被端下去,換一份同樣的上來。雪白的桌布上不一會兒就被她弄得奶油淋漓,還有她的長裙和地板。
她赤腳踩過地板上的冰激凌,留下一個個膩膩的小腳印,還有她的頭髮,老天,她竟全然不顧自己的頭髮落到冰激凌上,又掃過她的臉和肩膀,一道道斑斕的印子,覺得不便,就用手隨便一掠,又把冰淇淋揉進頭髮裡。面對這種吃法,任何人只能「歎為觀止」。
我忽然想起大學的時候,學校外面有一條林蔭路,路旁小店裡搖的奶油花生冰激凌非常有名。我曾經看到兩個中學生在那裡比賽吃冰激凌,每人拿著四支,吃得稀里嘩啦,笑聲和尖叫聲傳得老遠。路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時我突然很想要一個貪吃的小女朋友,帶她來吃冰激凌,一口氣給她買四個,看她吃得滿臉滿身都是。
回憶起這段往事,我不禁抱怨起來:「不知為什麼,也許我的運氣不好,交往的女孩子個個視冰激凌為畏途。有一個乾脆說:『引誘女孩子吃冰激凌的人不能成佛。』還有一個說:『奶油!花生!冰激凌!任何一個詞都能夠把人嚇跑了,何況是奶油花生冰激凌!』」
她笑得把頭埋在臂彎中,說:「為什麼我念大學的時候,沒有遇到像你這樣的男生?」
我問:「如果我帶你回我的大學,請你吃冰激凌,你會不會一氣吃四個?」
她溫柔地說:「我一向以為,把冰激凌當飯吃是世上所有女孩子的夢想。」
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注視那個玫瑰紅的女孩子,眼睛裡滿是羨慕和憐惜。她說:「有一回生日,有人為我包了一間娛樂城,為我們彈鋼琴的男孩子漂亮得不像話,他整夜只看著我一個人,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對我微笑,那微笑裡彷彿有光芒。後來我聽見他悄悄地問旁人:『那玫瑰一樣的女人是誰?』人家對他說:『她已經是插在瓶子裡的玫瑰了。』我看到他眼睛裡的光芒暗淡下來,那一個晚上,我哭了。」
她說得很慢,彷彿有餘音裊裊,如此動人,讓我不禁猜想,以後的日子裡,她會不會對人說起另一個情景,說起某個下午的冰激凌店裡,她和一個拍片子的男孩子在一起,那裡的吊扇如卡薩布蘭卡,那裡的空氣裡蕩漾著冰激凌的甜香,他看著她,無限感傷地說:「你這樣的一個女人……」但她還是要離開,因為她的白色跑車就停在外面。
其實我是明白的,她不過是用這個美麗的下午,來談幾個小時的戀愛。
或者我也不過是用這個美麗的下午,來愛幾個小時。
但我知道我會記得一輩子。
那個傍晚我為她拍了許多片子,直到光線消失。


可是老莫告訴我:「不會很久啦,兩周,頂多兩周。兩周之後我們和你提起她,你一定要過幾秒鐘才反應得過來。」
完全是過來人的口氣,琪琪含蓄地瞟他一眼,不說話。
聽了他的話,我開始疑心人生不過如此,更叫我鬱悶的是,兩周之後,我果然不復鬱悶。卡薩布蘭卡式的吊扇也好,白色跑車也好,美麗絕倫的女模特的淺笑低語也好,背著攝影包大太陽底下拍兩回片子,也就成了老照片裡的舊風景。其實後來我得了不少拍****的機會,那些模特們也都漂亮得出奇,但我發誓決不再和她們有任何牽連,決不。

過了一陣子,琪琪告訴我:「聽說下期的某某雜誌要用易芳菲做封面。」
我果然一時沒反應過來:「易芳菲是誰?」
她說:「你忘了?」
我這才想起來,忘了,真的是忘了。她曾那麼似笑非笑地橫我一眼:「叫我芳菲。」
琪琪說:「看來是時候給你介紹女朋友了。」
因為我開始疑心人生不過如此,所以很高興地一口答應:「好啊。」
想了想又趕緊說:「一定要是女的,此外我沒什麼要求。」
閒下來只和他們廝混也不是辦法,琪琪恐怕已經開始不滿了。人還是應該有自己的女朋友,最好年紀小一點,純純的,喜歡吃冰激凌的……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成了猥瑣的中年人。

然而那天被琪琪約出去,我還是嚇了一跳。坐在她身邊的是一個小女孩,袋袋牛仔褲、白色小T恤,因為年紀小,看上去扁扁的,瘦瘦的,長手長腳。她的頭髮編成無數小辮子,嚼著口香糖,放肆而好奇地盯著我,琪琪還笑吟吟地介紹:「這是我的表妹,薇薇。」
天哪,還是她的表妹。我的頭開始痛,一定要跟老莫說,他老婆有點問題,同性戀的照片拍多了,想法和常人不一樣。
我問:「老莫呢?」
琪琪笑:「他說沒臉見你,讓我來跟你說。」
我越發詫異,莫非近朱者赤,連老莫也有份。這兩口子瘋了,把這麼小的女孩子介紹給我。我看著薇薇,她也瞪著我,有點抗拒又有點賭氣的樣子,她多大?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五歲。
琪琪還在笑:「我知道這是有點麻煩,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心裡說:「何止麻煩,簡直胡鬧。」嘴上說:「喂,琪琪,我知道我時常湊到你和老莫身邊是不大妥當,你們如果嫌煩就直接說好了,何必……」
琪琪趕緊客氣:「哪裡哪裡,我們都老夫老妻了,大家這麼熟的朋友,怎麼好好地講這樣的話……」
我說:「我一定檢討自己以往的態度,請你千萬別往心裡去……」說著,學日本人那樣深深地低頭。
琪琪趕緊回禮:「請千萬不要這樣說,我們也有不對的地方……」
那邊薇薇已經爆笑出來:「琪琪姐,我覺得這小子對你有企圖耶。」
越來越亂,我汗下如雨。只聽琪琪斥道:「薇薇,別鬧。」又對我賠笑:「現在的孩子就是這樣,你別見怪。」完全是媒婆的口吻。
我說:「慢著,慢著,琪琪,你和老莫真的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嗎?」
琪琪說:「我們也沒有想到啊。原來只我一個人出差,誰知我們的三個攝影記者通通有事,臨時請的人居然是老莫。好在只有一天兩夜,你就幫我們照顧這孩子吧。」
薇薇抗議:「我才不要人照顧,我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出去玩。」
琪琪喝道:「你根本是大路癡,又喜歡惹是生非,加上丟三落四,還動不動把襪子當帽子。自己照顧自己?得了吧!要麼讓這個大哥哥照顧你,要麼我把你鎖在家裡吃方便麵,你自己選。」
薇薇憤然:「人家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還出差,把我隨便扔給個不三不四的人。」
琪琪說:「你根本是蹺家,也不事先招呼一聲,我收留你,找人陪你,你還要怎樣?就算我把你扔到火車站或者收容所去,你也沒脾氣!」
我聽到她們對話的內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一場虛驚——我果然變成了猥瑣的中年人,思想如此齷齪。因為放下心來,連被說成「不三不四」也沒注意到,反而覺得她們吵得有趣,不覺微笑。
琪琪看見我笑,自己也撐不住笑了:「你,如果不帶薇薇玩得開心,以後別想跟我們蹭著過週末了。」
我呻吟:「我說琪琪啊,你找個女生陪小妹妹不好嗎?」
琪琪說:「有了男朋友,哪裡還有要好的女朋友。」
薇薇冷笑:「有了男朋友,連妹妹都可以不要了。」
我不平:「老莫究竟有什麼好,你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琪琪笑笑:「他就是他呀。」
薇薇又對我冷笑:「你還說你對我姐姐沒企圖。」
剛才我以為她不到十五歲,現在見識了她這般鋒利的口角,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薇薇你今年多大了?」
她挺挺胸,得意地說:「十四歲半。」
哎呀,失敬失敬。
琪琪給我一串鑰匙:「我們的鑰匙,收好了。冰箱裡什麼都有,帶她出去玩,買什麼東西都記得要票,我們憑票據報銷。」
我說:「等等,我呢?給我什麼好處。」
琪琪料不到我有這一問,呆了一呆。我趁她發呆,趕緊追問:「過年的時候有人送了一瓶亞爾薩斯白酒,你們放在哪裡?」
送酒的人是我的前任女友,所以琪琪大笑:「好了好了,看來你真的是好了,從情聖恢復到小人。」想想又替我那前女友不值,罵道:「他媽的男人就是這樣,這邊把別人害得傷心欲絕,那邊他轉身又是一條好漢。」
薇薇看我一眼,目光炯炯,我肯定她已把我打入猥瑣的中年人行列。
__________________
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23 PM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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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83
就這樣我到老莫和琪琪家扮演保姆的角色,他們雙飛雙宿去了。
我在肯德基買了家庭套餐。薇薇蜷在沙發上吃雞翅、喝可樂、看電視、帶著耳機聽音樂、手裡還翻著一本書;我喝酒,吃漢堡,在電腦上看老莫用數碼相機拍的新片子——還是美女和內衣為主,做了些效果,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薇薇看過所有的台,忿忿地罵:「SHIT!」關掉電視。
我笑,她和琪琪這一點很像,兩人都喜歡用外語罵人。她回頭瞪著我:「笑什麼!」
咦,她家大人不在,還這麼囂張。
我走過去,把她的腳撥開,坐到她身邊,例行公事地問:「看什麼書?」
她仍然瞪著我,不甚甘心地把書遞過來。《查拉特斯圖拉特如是說》!乖乖。
我搖頭:「你看這樣的書還太早了。」
「你知道什麼?你看過嗎?」她輕蔑地反問我。
我說:「我當然沒有看過。但誰都知道,看《紅樓夢》長大的小孩子,將來的人生肯定要比看格林童話的孩子辛苦。」
她大概沒料到我還能說出一兩句有意思的話,露出「哦」的表情,誇我:「原以為你是個俗人,竟還不俗。」
這下我肯定她是看過《紅樓夢》的了,讚道:「說得好,沒有看過的人斷不會用這等語氣。」
她撲哧笑出來:「看過張愛玲也使得呀。」
好傢伙,連張愛玲也看過,莫非我遇到了一個天才兒童?
我問:「你真的離家出走嗎?」
她反問我:「走到表姐這裡來算不算?」
「為什麼?」
「中考沒考好。」
這是什麼世界,十四歲半的小女孩為了升學考試而離家出走。我說:「我們那時輕鬆些,大家都是到了高二,才知道什麼叫苦讀。」
她笑:「最好是三十年代,錢鍾書數學考15分,一樣上清華。」
咦?有這麼好的事?果然是良辰美景。我找了個理由安慰她:「可他們那一代人注定要吃很多苦,上帝是公平的。」
她點頭:「這倒是,你不得不認為他是公平的。讓我文科好,就讓我理科一塌糊塗,給了我智慧,就不給我美貌。」
我暗自好笑,誰能想像一個十四歲半的孩子說:「我有智慧,可是沒有美貌。」可又有點暗自心驚,這孩子,十四歲的時候就剔透如此,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如果她是我妹妹,我一定祈禱她越活越回去,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泯然眾人矣。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十四歲的時候也都這麼清醒與憤怒,關心我們的人也都祈禱我們越活越回去。而我們沒有辜負他們,果然泯然眾人矣。
小小的薇薇看著我,眼睛清亮逼人,她問:「你呢?你是做什麼的?」
「拍片子呀。」
「就像老莫哥哥那樣嗎?」
「恐怕有點不同,老莫的志向是要拍人間疾苦。」
薇薇駭笑:「他?人間疾苦?」很是不相信的樣子。
我歎息,可憐的老莫,連小女孩都不相信他的理想是去拍非洲難民。
我說:「人們想拍的是一類片子,真正拍的是另一類片子。」
她說:「我明白。就像人們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的是另外一些人。」
這孩子簡直要成精。我看著她小小的臉和瘦長的手腳,很是替她悵然,連這都想通了,以後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她還安慰我:「不過我們判斷一個人,不應該依據他成了什麼樣的人,而應該根據他想要成為的人來判斷。」
我笑:「謝謝你,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你想拍的是什麼樣的片子?」她問。
「說出來你會失望,美麗的女人、優美的風景、星空、北極光,」我對這個小女孩吐露心聲,「像夢一樣的,或者說人無能為力的東西。」
她說:「我明白,簡單的,永恆的,遠離現實的,就像大歌劇的背景,或者用神話做題材的油畫。」
她真的明白,比我說得好,我揉揉她的頭髮:「好孩子。」
她說:「我喜歡歌劇,雖然聽不懂,但那裡的感情是單純的,悲壯的,一上來就要生要死,肝腸寸斷。張愛玲說歌劇,把最瑣碎的事情無限地擴大拔高,一直到雲端,但不看他們站起來,你不知道原來自己一直是趴著的。」
她又告訴我:「學校裡有人追我的朋友,省下午飯錢送花,一大束,不敢送玫瑰,就送鬱金香,一大束,你知道鬱金香是什麼價錢。可是我的朋友說:『不好吧,快要中考了,我們都還小,應該以學業為重。』十四歲半的人,你想想,十四歲半的朱麗葉都殉情自殺了!」
我只得說:「你的朋友說得也沒錯,你們是還小,應該以學業為重。」
她再說:「你看琪琪姐姐,她十四歲的時候寫的故事,魔教的公主浪跡江湖,遇到世外高人,但最終她要回去做魔教教主,兩人隔著山崖相望。我看得心都要碎了,天天催著她寫下回。可你看她現在寫的東西,『絢爛生活,就從溫泉國際公寓開始』。」
我又只得說:「但那些東西一個字值五塊錢,而且相信我,如果你再看她寫的什麼魔教教主的故事,你肯定會笑。」
她瞪著我,我聳聳肩。
她說:「我不會甘心,我不會屈服。」
十四歲的時候,我們都這樣說。
我對薇薇說:「也許你能做到,也許不能,可是沒有關係,我們都希望你快活。」
不過我恐怕她的一生不會太快活。那麼聰明,那麼尖銳,要求那麼高,但並不是個美麗的女孩子。看到這樣的孩子,大概每個人都會覺得難過。人生那麼長,事情那麼多,聰明的人照例是不太得意的,除非她是我前任女友的那種聰明,可她又不是。
所以我問薇薇:「你有什麼願望嗎?」
「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寫書的人。」
「啊?具體一點的。」
「得諾貝爾文學獎。」
「不不,太大了,我是說小一點的。」
「不要上那間以理科見長的高中。」
「這我也無能為力。我是說很小的,但你現在不太能辦到的,比如說要一條淑女屋的連衣裙。」
她立刻問:「你送我?」
我微笑:「對。」
她又起了疑心:「琪琪姐不是說她報銷嗎?」
我失笑,這個小鬼。
我說:「聽好,薇薇,到老莫他們回來還有二十幾個小時,其中我們睡覺和處理雜務要十幾個小時,所以我們還有十個小時的時間。你可以任性地過這十個小時,做你一直想做但沒有做的事情,當然要健康有益,而且在我的能力範圍內。」
她明白了,慢慢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誠然她不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但十四歲的女孩子笑起來都是可愛的,她說:「我才不要淑女屋的裙子呢,那麼裝腔作勢。」
「是,殿下。」
她咯咯地笑起來,像一切十四歲的小孩那樣笑:「我要把冰激凌當飯吃。」
果然所有的女孩子都想把冰激凌當飯吃,我一口答應:「沒問題。」
「我要你陪我逛街,我看中什麼就買什麼。」
「一定。」
「我要泡酒吧。」
「答應只喝飲料就帶你去。」
「我要拍婚紗照。」
「喂,你適可而止吧。」
「我要……」
我舉起雙臂,交叉:「停,供應到此為止。」
她哼:「有限的愛心。」
我笑:「是有限的資金,我不想交給你琪琪姐天文數字的帳單。」
又說:「你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為帶你坐圖書館轉大學校園參觀博物館就可以了。」
她說:「這樣的事情,我以後有一輩子的時間做。」
這話聽起來還是悲觀。太聰明的人,再古靈精怪,再伶牙利齒,骨子總還是悲觀的。
那一刻,我決心要給這孩子最快樂的一天。

於是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得朝氣蓬勃,裝好相機,帶足膠卷。又用老莫他們廚房裡現成的材料做了早飯,然後恭請薇薇公主起床。
小傢伙早就起來了,坐在窗台上看書。還是一頭辮子,換了一條白色棉布裙子,你別說,這孩子自有她的風神味道。她看見我,正要扔掉書,被我喝住:「別動!」趕緊拿來相機,給她拍了兩張照片。
我說:「等你成名之後,我就把這些相片買出好價錢。」
她神氣地說:「來,讓我給你簽上名。」
早飯的時候她開始滔滔不絕地挑剔,諸如我的襪子和T恤顏色不對啦,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早就過時啦,她不喝牛奶啦,煎蛋太老啦,烤麵包沒有去皮啦,奶酪不應該是火腿口味的啦。這孩子實在有文字天才,挑剔的時候也妙語如珠。我聽得津津有味,最後總結道:「將來誰要娶了你還真好福氣,從早餐開始就殊不寂寞。」
她大笑著把麵包朝我扔過來。

從早餐到午飯的時間,究竟怎麼消磨過去的,實在難說。廣場上的鴿子也餵了,路邊的攝影展也看了,花店裡新到的非洲菊也買了,地鐵歌手的吉他也聽了。遊樂園裡灰沙炎日的,我們隔著欄杆看了看就走了。給她買冰激凌,三個球,她吃了兩個,歎氣:「原來拿冰激凌當飯吃也不容易。」
薇薇是不太會玩的小孩,我也不太會帶小孩子玩,就這麼混著居然也到了中午,最大的收穫就是拍了兩卷片子。
薇薇說:「世上有兩種東西最相像,一是國家和家,一是一天和一生。你看我們,早上是滿懷希望,早飯的時候打情罵俏,到中午相敬如賓,下午就該開始抱怨,晚飯的時候水火不容。等到夜幕降臨,大勢已去,各自安分下來,混到睡覺,息勞歸主。」
我大笑,這孩子雖然不會玩,說話是一絕,成熟尖銳又有趣。如果她再大十歲,而仍能保持這份銳氣和智慧,說不定我會考慮追求她,至少她能令我笑。
她又說:「你其實真的沒為我做什麼,但我仍然會把今天記做一個快樂的日子,而且在記憶裡會越來越快樂。謝謝你,大哥哥。」
一聲「大哥哥」叫得我蕩氣迴腸,遂又振奮地問:「下午想去哪裡玩?」
她轉著眼珠,問:「你知道哪裡有JOKESUN的專賣店嗎?」
來了,我在心裡驚呼。
那家店專做女孩子的生意,東西可愛得不得了,當然也貴得離譜。正牌「兩死店」——你不進去它死,你進去你死。開張的時候我給他們拍片子,弄到一張九折卡,送給琪琪,她去過一次,買了十四對髮夾,老莫到現在說起來都想掐死我。
琪琪還說:「那麼可愛的店,我好想在那裡上班。」
老莫說:「夫人,你饒了我吧。」
我也想對薇薇說:「薇薇公主,你饒了我吧。」
我甚至沒有打折卡。
但是她當然不會饒我,所以我一言不發,乖乖地帶她去了。

JOKESUN的店面不大,但是非常精緻可愛。淺棕色的地板上據說是手繪的一朵朵雛菊,雪白的松木傢俱。整面牆做成一個個極小的玻璃抽屜,裡面放著各種可愛到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兒,被燈光照得晶瑩閃亮。又有一個小櫃檯,裡面一排排玻璃瓶子,好像我們小時侯的糖果店,但那瓶子裡的「糖果」大概會讓每個男生欲哭無淚。老莫就是為了這些「糖果」花掉了半個月的收入。
薇薇一進店裡,就發出一聲歡呼,整個人撲到玻璃牆前,一個抽屜一個抽屜地拉開來看,一個也不放過。好在店裡沒有別的客人,可愛的店員小姐耐心地陪著她看。
我搖頭歎息,女人就是女人,無論多大或多小,給她們一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兒,立刻現出原形。
角落裡有一張小圓桌,放著一個玻璃盤子,玻璃鐘罩著四分之三個巧克力蛋糕,還有一大壺冰茶。據說如果顧客買的東西夠多,比如說十四對髮夾,店員就會請你吃一小塊蛋糕,喝一杯茶。
老莫說:「打個噴嚏就不見了的一小塊蛋糕。」
我在桌邊坐下,另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店員小姐,她對我微笑著點點頭。
JOKESUN的制服,據說是整條街上最漂亮的:淺棕色的長袖衫,三層縐紗的小高領,鏤空鑲蕾絲和緞帶的馬蹄袖,白色薄呢背帶短裙,收腰,裙擺散開,兩隻大口袋,配同質的白色貝雷帽,淺棕色小皮靴。但就像一切美麗的衣服一樣,對穿的人十分挑剔,不是人人穿上都好看。
這個店員小姐穿上就十分漂亮。她有小小的苗條的身材,長長的鬈曲的黑髮,象牙色的精緻小面孔,漆黑的眼睛,卷卷的睫毛,淡珊瑚色的嘴。約莫十八九歲,所以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又像孩子又像女人的吸引力。
一切完全是無法解釋的,我看著她,非常震盪,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原來你在這裡。」
說了一遍之後就順口了,我又說,慢慢地:「原來你在這裡。」
她微微地皺眉,奇怪地看著我:「什麼?」
我忽然覺得自己的T恤和襪子顏色不對,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已經過時,頭髮需要清洗,兩天沒有刮臉。但是沒有辦法,我就在這種情況下遇到了她。不過也沒有關係,我到底見到她了。
簡直有點辛酸的感覺。我說:「你是不是在一家店裡吃過冰激凌,穿著玫瑰色的裙子,把鞋踢掉,拿一隻很大的銀匙;還有,你是不是在一家酒吧的吧台上跳過舞,奇怪,那時候你的頭髮是短的,直的,有劉海,就像烏瑪·瑟曼在《低俗小說》裡的造型;還有,更早以前,你是不是穿著婚紗跑過地下通道,我就是那個在後面追著你拍照的人。」
奇怪,明明是模糊的印象,看到她的時候就清晰起來,清晰得讓我不相信這樣的印象曾經模糊過。我分明記得她,記得這麼牢,或者是我一直在找她,找這樣一張臉,找這樣一個人。
那麼熟悉,好像早就見過。當然他們都這樣說,寶黛初會的時候,寶玉就說:「這個妹妹我見過。」
這個女孩我見過,我拍過,我找過,我找到了:「原來你在這裡。」
她驚奇地看著我,好像沒有聽明白我在說什麼。可我知道我沒有認錯,一點不錯,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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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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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6-06-08, 10:28 PM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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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過了一會兒,她笑了:「那時我戴的是假髮。」
在這一刻之前,我不知道另一個人的表情可以左右我的表情,但是她笑的時候,我也笑了。
她的笑容是晶瑩的,透明的,像冬日陽光下的積雪,讓我有點恍惚。就像有一回喝得半醉,聽得見人家說話,但是答不上來,就一味地在旁邊傻笑,心裡卻是清楚的。
我想說:你那天穿著婚紗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發生了什麼?我拍了照片,你要不要看一看?你的舞跳得真好,在哪裡學的?你很愛吃冰激凌對不對?我知道有個地方有很好的奶油花生冰激凌,什麼時候我帶你去吃?你覺得不覺得那家店的吊扇很像《卡薩布蘭卡》?你喜歡《卡薩布蘭卡》嗎?你覺得英格麗·褒曼應該留下還是應該離開?你是否願意讓我為你拍照?你可知道你有一張非常上鏡的臉?你可知道,你的眼睛和神情裡有一種東西,正是我一直想要表現的?請讓我為你拍片子好嗎?如果我說我一直在找你,你是否相信?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是否明白?
可是我說不出來,我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薇薇在那邊喊我,我和她一起站起來,我說:「如果可以的話……」她說:「讓我們看看小妹妹看中了什麼好東西?」
她的笑容不是一般店員小姐那種職業性的微笑,整個店因為她的笑容和動作有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生氣。薇薇也立刻覺得了,有點撒嬌地說:「可是我什麼都想要。」
她笑著揪了揪薇薇的辮子,說:「來,姐姐給你推薦一樣。」

她推薦的是一種淡金色的玻璃珠,每一顆都穿著一根細細的透明的皮筋。她把玻璃珠繫上薇薇的辮稍,一顆又一顆,輕、耐心、仔細,我站在旁邊,為她們拍了許多張照片。
還有同樣的項鏈和腳鏈,透明的絲線串著一粒粒淡金色的玻璃珠。她先為薇薇戴上項鏈,又半跪在地上,把腳鏈繫在她的腳踝上。
連另外那個店員都鼓起掌來:「小妹妹可愛極了。」
薇薇興奮得臉都紅了,在鏡子前轉了一個圈,辮子飛起來,幾十顆玻璃珠叮叮噹噹地撞在一起,幾乎是對我嚷嚷了:「買給我買給我!」
她溫柔地笑著:「當然他會買給你。」
另外那個店員對她說:「我都不知道我們有這樣的腳鏈。」
她說:「今天早上我做的,我覺得配成一套比較好一些。」
她們相視一笑,我無端端地覺得無比溫馨。薇薇拉我的袖子:「買給我,大哥哥!」
她說:「是啊,難得小妹妹這麼喜歡。」雖然這種情況下,每家店裡的店員都會這樣說,但她說出來格外不一樣。她說:「女孩子只有一個十五歲,而且很快就會過去,所以如果有她喜歡的東西,又不是太難辦到,我們總是應該盡量地滿足,對不對?」
如果是平日的我,一定會反駁:「小孩子就是這樣被慣壞的,我們應該盡早讓他們認識到人生和社會的殘酷。」但此時我只覺得一種溫柔的牽動,微笑著說:「誰說不是呢?」
我還想說,你十五歲的時候有想要的東西嗎?你要到了嗎?是什麼?你是否非常珍視?現在的你又想要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可不可以讓我為你滿足?你對你的生活滿意嗎?你覺得快樂嗎?你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你是否在等待什麼?你是否在夢想著什麼?你是否相信有一見鍾情?你是否相信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一段時間?你是否相信我喜歡你,非常喜歡?
可是我說不出來,我只是看著她,她一邊填寫收據,一邊說:「你知道,在巴黎,有一種樹,開黃色的小花,開整整一個春天,不停地開,不停地落,人在樹下站一會兒,就落了滿身滿頭,在陽光下美得出奇……」
薇薇說:「我知道,那叫金急雨。」
她說:「對,這套飾物的名字就叫作金急雨。」
非常美麗的名字,但另外那個店員說:「真的嗎?我竟然不知道。」
她用手掩著嘴,嬌俏地笑:「這是我剛剛取的。」
只要她一笑,我就忍不住也要笑。
薇薇忽然又驚叫起來:「這多美!」
是一隻發網,用細細的黑色絲線編成,宛如髮絲,密密地綴著極小的水鑽,她把它拿出來,輕輕展開,溫柔地說:「可是它未必適合你。」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薇薇央求道:「姐姐你戴給我看看。」
她好脾氣地摘下貝雷帽,小心地把發網套到頭上,黑色的絲線與她漆黑的長髮融為一體,小小的水鑽在發間閃爍,彷彿霧氣裡沾上頭髮的細細的水珠。薇薇碰了碰:「真美,簡直不像真的。」
她鬈曲的長髮散了幾縷出來,皺皺地飄蕩在前額和臉頰周圍,我不知多想伸手給她拂開,到底不敢。
薇薇問:「這只發網叫什麼?」
她看著自己鏡子裡的樣子,想了一會兒,說:「Illusion。」
我脫口道:「幻像?」
她回神,微笑著說:「小妹妹說的,太美了,簡直不像真的。」
另外那個店員笑道:「又是你信口謅的吧?」
她微笑不語。
那位店員問薇薇:「這只發網你要嗎?」
薇薇早瞟到了定價,趕緊說:「我不要,這位姐姐戴著太好看了,我怎麼還敢戴呢?」
但我忽然說:「我買了。」
三個女孩子一起看著我,薇薇和她都有點驚訝,另外那個店員立刻歡天喜地地開收據。
這麼一來我和薇薇就有資格吃巧克力蛋糕了,她為我們倒上冰茶,切好蛋糕,薇薇說:「呀,你們的杯子和碟子都這麼漂亮。」
她擠擠眼睛:「也賣的哦。」又看看我:「不過,我恐怕你的大哥哥已經破產了。」
我一味地笑,只覺得無限溫馨,這真是不可思議,她最普通的話語表情都讓我覺得可愛之極,我說:「如果可以的話……」這時湧進來一大群女孩子,嘰嘰喳喳,她趕緊上前招呼,小店立刻顯得擁擠嘈雜。薇薇說:「我們走吧。」
我當然不想走,可是又沒什麼理由不走,我總不能對薇薇說:「大哥哥看上了這個姐姐,想要請她喝咖啡吃飯看電影,所以你同我乖乖地在這裡等著。」同時我自己也有點迷惑,這是真的嗎?你到底是不是清醒的?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為什麼是她?為什麼不是她?
當然這樣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他們都這樣說。米爾頓·格林把夢露的照片放在閣樓裡,一任歲月侵蝕,終生不再提起她的名字,為什麼?沒有人知道。
這樣的問題讓我整個下午心不在焉。

[2006-06-07 10:24 補充如下]

(待續...)

[2006-06-07 21:21 補充如下]

晚飯的時候,薇薇忽然問我:「你的英文名可是叫作吉姆?」
「不是,我沒有那種東西。」
「你應該叫作吉姆,因為她的英文名是貝蒂。」
「咦,」我頓時來了精神,「你怎麼知道?」
「她們的制服,帽子上有金屬的小名牌,另外那個姐姐的是麗貝卡。」
啊,貝蒂,鬈發象牙色面孔的貝蒂,我笑了。
薇薇說:「吉姆和貝蒂、麗貝卡和安德烈、哈利和莎利、約翰和瑪麗……都是般配的名字,還有什麼?」
我好心情地接她的話:「羅密歐和朱麗葉、保爾和薇吉妮……喂,你的英文名是什麼?」
「薇薇安。」
我笑:「好極了,薇薇安和大衛,還有呢?」
她也笑:「泰山和琴恩。」
我接著說:「哈姆雷特和奧菲麗婭。」
她搶著說:「湯姆和傑瑞、米奇和唐納……」
我笑著和她搶:「梁山泊和祝英台。」
她來的更絕:「老人和海。」
我大笑:「戰爭與和平。」
她整個人趴到桌上:「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
我也笑得喘不過氣來,完全是扯淡,但你別說,這麼混扯一氣,大笑一回,我忽然想開了。薇薇撐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我:「可是下定了決心?」
我失笑:「你還真是人小鬼大。」
她說:「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中國人都不相信一見鍾情,連賈寶玉和林黛玉前輩子都見過。但是這世界上總該有一見鍾情,以及沒有什麼理由的喜歡,不然也太乏味了。」
我說:「可不是。」
她說:「可是這樣的事情會降臨到我身上嗎?」
我說:「會的,我保證。」
她說:「但為什麼我不覺得呢?恐怕還是因為她那麼美吧,生得美真好,美麗的人是有特權的,包括讓生活多姿多彩的權利。」
我說:「當然不是這麼回事兒。」
她又說:「如果我們還有多一次機會,我要做一個那樣漂亮的女孩子,讓你第一眼看見我,就移不開眼睛。」
我說:「你永遠是我漂亮的小妹妹。」
她忽然賭氣:「你快走吧,看你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的。」
「當然我要先送你回家。」
她冷笑:「得了吧,等會兒JOKESUN關門了,回來你又把氣出在我頭上。」
這孩子真是喜怒無常,不過什麼都好,喜怒無常也好,至少是真性情,此刻所有的人在我眼裡都是可愛的,整個世界在我眼裡都是可愛的。在出租車上,我簡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自言自語,我說,貝蒂,你好嗎?貝蒂,如果可以的話,我請你喝咖啡好嗎?貝蒂,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一起散步好嗎?貝蒂,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請你收下好嗎?貝蒂,請告訴我你住在哪裡;貝蒂,請給我你的電話號碼;貝蒂,請讓我給你再拍一些相片;貝蒂、貝蒂、貝蒂……
可是我沒有見到貝蒂,堵車堵了四十分鐘,JOKESUN關門了。
我覺得遺憾,又有點安心,明天有明天的好處,至少可以換雙襪子,或者再帶一束花和一盒糖——花和糖雖然俗不可耐,但俗不可耐的事通常是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我記得格林卡特有一張照片,就是拿著花和糖,POSE和拍攝手法都白爛之極,但連我的前女友看了都說:「不知誰是那幸運的人。」
然而第二天我當真買了花和糖之後,又覺得滑稽——那張照片之成功,恐怕不是花和糖的緣故,而是因為那是格林卡特。於是我又折回去,把它們留給了老莫和琪琪。
薇薇嘲笑我:「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我說了一句萬用萬靈的話:「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她冷笑一聲,走進屋,重重地摔上門。
我當然不會被這小丫頭影響到情緒,可是快到JOKESUN的時候,我忽然有一種預感,她今天不在。

果然店裡整潔雅致一如昨日,但是店員小姐我都不認識。
她們也都年輕、苗條、標緻、文雅,但不是貝蒂,我留神看了她們的帽子,一個是莉莉,一個是西爾維婭。
我問:「請問有一位應該是叫貝蒂的小姐在嗎?」
莉莉說:「貝蒂?今天不是她當班。」
我謝了她,轉身走了。
其實我應該追問下去,那麼她什麼時候當班?你知道怎麼聯繫她嗎?你有她的電話或地址嗎?她是一直在這裡打工嗎?你們都是學生嗎?你能幫我帶個話給她嗎?等等。
可是我沒有——充分說明真的追起女孩子來,我是何等不上路,幸虧沒有把花和糖帶來。
但是昨天洗好的她的照片,還有以前的,都裝在包裡。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一張張地看,攤了滿桌。最開始她只是一個輕盈的背影,婚禮上逃跑的不知名的新娘,然後她在吧台上跳舞,神秘美麗得不能形容,還有吃冰激凌的時候——可惜我那時沒有想到要拍照,現在她終於轉過臉來了,鬈曲的長髮,小小的面孔,神情裡有難以形容的寧靜,那種寧靜裡有淡淡的光輝,宛如夢幻。
彷彿我只要喊一聲:「貝蒂。」她就會回過頭來,展顏微笑。
那微笑讓我不禁為之微笑。
這時有人喊了我一聲,坐到我面前。

我抬頭一看,是一個朋友,我們叫他老許,原來是一家圖片社的,做片子的本事很是要得。後來他自己開了一個設計工作室,專心經營,做片子的態度便差了很多,除非我們這幫老朋友特地求他,才肯露兩下散手,卻因此成為江湖傳說。被人說得多了,他自己信以為真,也開始擺出一副「獨孤求敗」的嘴臉,當下翻了翻我的片子,歎道:「你就是不肯好好學洗片子。」
又問:「用的什麼藥水?什麼紙?」氣焰熏人。
我又好氣又好笑,老許就是這點可愛,他老覺得沖洗是攝影中最重要的環節,有時大家一起看片子,他總是不停地指摘,「洗得不好,XXX加多了」,或者「怎麼用3號紙,應該用2號才對」。
果然,對著我的片子,他又開始了:「我就說不能用XXX的顯影液,我就說要用XXX的顯影液。」
我笑而不答,這廝開始的時候抨擊我們的洗片技術,為的是最好我們把活兒都交給他做,現在他又不怎麼做片子了,壞毛病卻不改。
忽然他指著昨天我拍的那些片子問:「這是誰?」
我巧妙地回答:「很可愛對不對?」
他說:「可不是,神情打扮都非常趣致,我最近接了一個活兒,一直在找這樣一張臉。」
(人人都在尋找這樣一張面孔?)
我含蓄地說:「女孩子穿上漂亮的制服,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說:「制服?不不不,我是問這個女孩子。」
他指得是薇薇。
我一愣,有點不相信:「可是她還是個小孩。」
他說:「也不小了,該有十五歲了吧,好些名模也不過十五六歲。往後兩年正是她這種長相吃香的時候。」
我喝道:「別說的那麼難聽。當心老莫不放過你。」
他奇道:「關老莫什麼事兒?」
「這孩子可是老莫的准小姨子。」
__________________
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33 PM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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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興趣更大:「哦,琪琪的妹妹,怎麼不太像啊?」
我仍然不太相信他看中的是薇薇:「你看清了嗎?我覺得這孩子很普通啊,我覺得這個比較漂亮。」我輕點貝蒂的笑容。 他說:「也就是普通的俏麗啦,大學裡一抓一把的,隨便抓個女孩子拾掇拾掇,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又大讚薇薇,「可是你看這孩子多有味道,最要緊的是一臉機靈勁兒,真是耐看。」
我心裡老大不是滋味,哼道:「我算是知道露茜劉為什麼吃香了,原來現在大家都是你這種審美觀。」
他絲毫不以為忤:「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了,她還真有點像露茜劉。」 我正要再諷刺兩句,手機響了,是琪琪,她輕言細語地問:「怎麼回事啊?我回家來,只見花瓶帶花摔了一地,還撒得到處是糖,薇薇說是你突然人格分裂,進入暴走狀態。」
琪琪最可怕的時候就是她輕言細語的時候,我曾親眼看見老莫被她這麼一說,臉都白了。
不過我不是她的男友,自然無須怕她,我說:「你家小公主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那邊老許張牙舞爪地做手勢,狂指照片上的薇薇。我只得對琪琪說:「現在有這麼一件事兒……」如是這般地講了一遍。
琪琪沉吟了片刻,聲音更輕柔:「你少同我攬這檔子事兒!」說完掛了電話。
我對老許做鬼臉,攤手:「你聽見啦。」
他說:「這算什麼?兄弟,幫個忙,讓我見見那孩子。她如果願意,琪琪也沒辦法。」
我說:「就是因為你這種逼良為娼的口氣,琪琪才不敢答應。」
他叫屈:「我?我從頭到尾沒有跟琪琪說話,是你在傳話的。」
我笑道:「不關我事,我不管,我有我的事。」


忽然想起大學時上西方文學,學過彭斯的一首詩,詩人反覆地、倔強地找他的安娜,他說——
  國王和教會聯合起來
  禁止人幹這幹那
  國王和教會可以去見鬼
  我還是要找我的安娜
我不記得他有沒有找到他的安娜,應該是找到了吧。彭斯的安娜、但丁的貝婭特麗采、米爾頓·格林的瑪麗蓮·夢露,每個人心中都應該有那樣一個人,沒有她就沒有那些流傳後世的作品。原本我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但現在我不得不相信。
老許、老莫、琪琪、薇薇都可以去見鬼,我要找我的貝蒂。
曾經有一個寫文章的朋友說過:「最開始的時候,我真的是被《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騙了,以為靠講故事就可以贏得男人的心,每寫一個故事,就想像他在某個地方讀到,想像他是怎麼看的,喜歡怎樣的發展,怎樣的遣詞造句……」
現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可是她又說:「誰知他早就出國了,幾乎一直不看中文刊物。」
現在我覺得這是個很悲傷的小故事,當時我真應該好好地安慰她。因為我比她幸運,很快我就可以找到貝蒂,把照片攤在她面前,對她說:「你看,貝蒂,這是你。」
幸而我是攝影師,我幾乎可以纖毫畢現地再現她的容顏與神情,幸而我這麼多年從未放鬆過攝影,所以她在我的鏡頭裡是這麼美麗。老許竟然說什麼「普通的俏麗」,不過這廝是個利慾熏心的大俗人,可以不去理睬。
然而我沒有找到貝蒂。

那天早上我到JOKESUN,找貝蒂,一個短髮的女孩子轉出來:「我就是貝蒂,您有什麼事兒嗎?」
她的皮膚是蜜色的,眼睛又圓又大,短髮齊肩,也是一個嬌小俏麗的女孩子,但我不認識她。
我說:「對不起,我找的是另一個貝蒂。」
「我們這裡只有一個貝蒂。」
「不,上週末不是您當班吧?」
「我有一個考試,請了兩周的假,是我的一個朋友代我當班。」
這也是常有的事兒,她們都是學生。
我說:「那麼上週末應該是您的朋友代替您上班,穿著——對不起——穿著您的制服。」
她摸摸帽子上的金屬字母,笑道:「先生好眼光,注意到了。」
這麼說就是了,我大喜:「那麼可以告訴我怎麼聯繫您的朋友嗎?」
她看我一眼,後退一步,不說話。
我趕緊解釋:「是這樣的,我是一個拍片子的人,給您的朋友拍了幾張片子,效果很好,我想交給她,所以……」
她還是看著我,掂量我的話的可信度。
我汗,什麼時候大家都變得這麼精明了,我把照片翻出來為證。
誰知她看一眼:「不,這不是我的朋友。」
我急了:「可是,你看這頂帽子。」
她沉吟:「帽子倒是我的,這樣吧,你給我一個電話,我幫你問問我的朋友,再答覆你。」
她說的很合理,但我怎能甘心,厚著臉皮說:「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接了一檔****,找這個女孩子,他催得挺急,您能不能現在就幫我問問。」說著我拿出自己的手機,雙手捧給她。
我知道這麼做不好,但沒有辦法,我簡直覺得自己二十八年來都沒有這麼積極過。突然之間,她不再是貝蒂,也不再是JOKESUN的店員,仍然是我相片上的一個陌生人。我有一種非要在今天找到她不可的感覺。
真正的貝蒂微微沉下臉來,不情願地接過我的手機,特地走到一邊去通話,不給我聽到,一邊說,一邊瞟我。約莫五分鐘之後,她把手機還給我,這妞恁的可惡,居然當著我的面先消掉了通話記錄:「我的朋友到外地玩去了,下周才回來。」
我賠笑:「小姐,那麼請告訴我她的電話,我和她聯繫可好?」
她半笑不笑地說:「她家教最嚴,你的電話她家根本不給她接。」
鬼才相信,這不是折騰我嗎?我氣結,但不敢表現出來,生怕得罪了這唯一的線索:「我會非常小心的,而且這真的只是小事,小姐,幫幫忙,我請您喝咖啡。」
她微笑:「也未必是小事,可大可小。」
到這時店裡還沒有客人,我懷疑這位貝蒂小姐太清閒,拿我取樂,又祈禱不要有客人來,讓我有時間把這妞搞定。偏偏轉眼就進來一對兒,貝蒂立刻趕上一步,搶在另外那個店員之前迎住他們,笑靨如花,軟語溫存地領進店來。
我心中暗罵,只好退後一步,等她做完生意。
可是她並沒有做成那一對兒的生意,轉身就拉下臉來,我忽然靈機一動,胡亂指著一個胸針說:「我買這個。」
貝蒂這才露出全部笑臉,我幾乎可以聽到她心裡在說:「才明白過來,真不機靈。」只見她伶俐地開票、收錢、幫我裝好胸針,又在紙袋上寫了一個號碼和一個名字,笑盈盈地說:「下週二她回來,這是她家的電話號碼。如果有什麼問題再來找我好了,我週六、週一和週四當班。」
這番慇勤,和剛才大不相同。
這個貝蒂,和我心目中的貝蒂也相去甚遠。
不過我的那個貝蒂並不叫作貝蒂,我鬱悶之極,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

接下來足足耗去了我三個星期。貝蒂的朋友叫作靜,難找得要命,這孩子幾乎不落家,可見貝蒂說她「家教最嚴」是鬼話。但她和貝蒂不同,是個好孩子,我和她聯繫上之後,她立刻出來見我。
靜也是個嬌小的女孩子,戴著眼鏡,她說她學的是護理,假期常常在醫院做義工,陪伴病人中的老人和孤兒。我表示讚賞。她又說她和貝蒂是中學同學,兩人身材差不多,貝蒂經常請她代自己在JOKESUN當班。我心想那個貝蒂肯定沒付她報酬,不過當然沒說。
靜繼續說有一天她在醫院裡碰到自己小學的同學,兩人聊了一會兒,那孩子聽說她有機會在JOKESUN打工,很羨慕。正好那個週末靜照顧的一個孤兒過生日,她就拜託那孩子幫自己當一天班,因為她們身材也差不多,那孩子欣然答應。
我趕緊把照片拿出來求證,靜一看就說:「對,就是她,她叫迦陵。」
迦陵。我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但是這塊石頭落地太早,等我問到那孩子的聯絡方式時,靜居然說她不知道。
她說:「她是我小學同學,雖然大家很久沒有聯繫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她一直是很漂亮的,那時侯我們都叫她『寶貝』。我小學是在外地上的,念中學的時候才轉學到這裡來,她比我先轉學過來,但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有聯繫,真的,如果不是那天碰上,我還真的不太記得她了……」
這番話說得亂七八糟,不得要領,這時我又希望她和貝蒂一樣精明巴辣。我按捺著性子提醒她:「她代你打工,那麼你們怎麼聯繫,你又怎麼把制服給她?」
「她到醫院來拿的,然後還到值班室裡。」
「那她是否住在醫院附近?」
她想了想:「好像她說來看病。」
我吁一口氣:「那麼醫院裡應該有記錄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查一查。」
靜一口答應,還稱讚我說:「真聰明,放心吧,交給我好了。」
我心裡苦笑:「我算哪門子聰明,是您太糊塗。」但還是感激得不得了,這孩子雖然糊塗,心腸真是好,我相信她會認真地幫我查,雖然我很懷疑她的能力與效率。
果然她什麼也沒查到。
我又教她向小學同學打聽,這工程牽連眾多,十分浩大,好在靜不厭其煩。我則感激不已,有空就陪她去醫院,請她吃飯,給她義務照顧的老人和孩子拍片子。結果到後來整個醫院的人都以為我是她的男朋友,有一天我給她打電話,她媽媽還盤問我起來。
可是她那些同學統統記得有這麼個人,統統不知道她的下落。
我這才相信世上真有「不知下落」這回事兒。
這麼大的城市,這麼多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但等我去找她的時候,她就這麼消失了。
靜安慰我:「我還沒有聯繫上所有的同學,也許有其他人知道,或者她還會來找我。」
說到這裡她又黯然:「可是我也忘了告訴她我的聯絡方法。」
我無話可說,惟有再三謝她,靜真是個熱心的好人,而且也不是全無幫助,至少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迦陵,」我在5460網站靜她們小學那個班的BBS上發了這麼一條帖子,「我是那個週末在JOKESUN買了『金急雨』和Illusion的人,」到這裡我愣了半晌,好像有很多話,但不知怎麼說,打出許多空格又刪掉,最後說:「請與我聯繫。」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請與我聯繫。」
可是我不太抱希望,那個留言板上至今只有三個人註冊,一個是我,一個是靜,

這麼忙,這麼沒成效,我還是抽空幫老許把薇薇約出來了一回。琪琪知道後差點和我絕交,我心平氣和地告訴她:「這是薇薇的機會,她有權知道這件事兒,你可以給她建議,但你不能替她決定。」
「我就因為知道薇薇不會答應,才不想告訴她。」
「但將來她可以告訴別人,當初有人請她拍****,可是她拒絕了。」
薇薇果然沒有答應老許,但她一定給老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後很久,老許還時常感歎:「多聰明的女孩子,多有趣的女孩子。」
還有一件事兒,我在JOKESUN裡拍那些的片子,琪琪在她的雜誌上用了一張,被JOKESUN看中,把我那套片子做了他們這個季度的宣傳資料和海報,地鐵裡商場裡車站裡時不時可以看到。
老莫對我說:「你這下可真的成名了。」
成名?當然不是,地鐵廣告每週一換,滿坑滿谷,但這麼一來我手頭的活兒檔次高了是真的。現在我拍****的機會比較多,婚禮會議之類都推給朋友圈裡的新人,又添了一些器材。
老莫揶揄我:「好好幹,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洗髮水天王的。」
我大力點頭:「就像你成為內衣天王一樣。」
可是我仍然沒有找到片子上那名為迦陵的女孩子。開始的時候,我每週給靜一個電話,問她有沒有消息,後來忘了一次,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最後我也放棄了。

不知不覺夏天快過去了,JOKESUN的****也該換了,他們聯繫到我,希望還是我來拍。
最近拍片子拍得比較順手,收入也很不錯。我的工作態度一向一流,所有和我合作的人都讚不絕口。給JOKESUN拍新的海報時,他們策劃部的經理對我說:「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態度,沒有把攝影當作了不得的東西,大家都在生產產品,戰術上重視就可以了。」
我客氣而虛偽地笑:「工作就是工作,能夠用百分之五十的精力做到百分之九十,就不要用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做到百分之百。」
他大力和我握手:「誰說不是呢?」
又對我推心置腹:「我的原則是用百分之十做到百分之九十。」
我繼續客氣地詫異:「兄弟,你是超人嗎?」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哄好這廝和我做長單,我就可以把手裡的器材全部換成徠卡。
看,本人如果精明起來,一樣也有紋有路,風送籐王閣。
只是有一天,我站在地鐵裡,看著JOKESUN那快要被換掉的****——叫作「迦陵」的女孩子正把項鏈給薇薇戴上,忽然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覺感慨萬千。
__________________
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44 PM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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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不一樣的,我自己最清楚不過,我為JOKESUN新拍的那些片子也很美麗,但到底是不一樣的。
我不介意用「擺」的方式營造出好片子,但我知道,除非我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否則我不可能營造出真正的好片子,真正的好片子永遠需要等待、尋找、觀察和感情,真正的好片子必然發自內心。
照片上的薇薇是一個背影,辮子上垂著細細的金珠,而迦陵那精緻的側面、纖細的手指、鬈曲的長髮,淡淡的微笑和微皺的眉頭卻是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又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其實只差那麼一點點,當時真的只差那麼一點點,我幾乎覺得有點酸楚了,不知不覺伸出手去,沿著她的側影、她的頭髮,緩緩地劃下來,一下,又一下。
看在別人眼裡,大概是無聊透頂的動作,當然誰也不知道,我那樣認真急切地找過這個女孩子,曾經一度,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
「迦陵,」我又上了那個小學校友的留言版,「我竟然一直沒有找到你。」
說是「一直」,其實也只有兩個多月吧。
仍然沒有回音,現在靜也不上來了,只有我的兩條帖子——
「迦陵,我是那個週末在JOKESUN買了『金急雨』和Illusion的人,請與我聯繫,請與我聯繫。」
「迦陵,我竟然一直沒有找到你。」
如果不是它們,連我自己都快忘記了我曾經那麼急著地找一個叫作「迦陵」的女孩子。
人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如此這般過了一陣子,具體有多久我還真不記得了。總之老莫和琪琪結婚了,婚禮的片子當然是我拍的,大家還是很好的朋友,只是已婚人士和未婚人士之間的鴻溝開始顯露,我們都無能為力;薇薇到底上了那家以理科見長的高中,可憐的孩子,她非常地不快樂,時不時會給我寫一封長得嚇人的電郵,並不在意我的回信簡短空洞;我的前任女友再升一級,成功地把「執行主編」前面兩個字去掉了,雖然我覺得她的工作好像並沒有因此有什麼不同;老許的設計工作室與我合作頻繁,我發現這廝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即使是朋友,該給的錢他也很大方;據悉易芳菲小姐有意進軍演藝圈,後來又沒什麼動靜了,不知有何內幕;靜怎麼樣了,我不知道;貝蒂,貝蒂是誰?
我還是老樣子,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固定的收入,沒有固定的女朋友。買了一輛小得不能再小的車,每回坐進去都要把自己折三折。還有一套片子得了一個什麼獎,但是那種行內人都不大注意的芝麻綠豆大小的獎,我也不好意思細說。惟一值得一提的是,現在我的器材都是徠卡,我甚至在快門上裝了一個徠卡的金屬環,這小玩意要4000塊錢,惟一的作用是好看,用快門線時還要把它卸下來,不知多麻煩。每到這種時候,再想到它的價錢,我就痛感自己是一個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
不過這些也沒什麼,人生就是這樣。

直到某一天,我在地鐵裡幫一家畫報拍一組片子,那種所謂的二維實驗電影,講一個困在地鐵裡出不去的女孩子還是女鬼的荒誕故事。是一群學生策劃的,個個都是才華橫溢心地純真的大好青年。儘管報酬不怎麼樣,拍起來也比較麻煩,我還是很願意和他們合作。只是我不知他們炮製這麼一個故事,到底要表達什麼——當然,這也不關我的事。
女主角長得很有點不羈的味道,頭髮留得極長,臉色不好——事實上應該說很糟,那種暗淡憔悴的蒼白,讓人覺得她應該好好睡個三天三夜再說,不過倒是滿適合她要演的角色。
開始她穿一件白色的寬身長裙,頭髮直直地垂下來,大家,包括我在內,一致反對,因為看上去像極了《午夜凶鈴》裡的貞子。正式拍的時候,她穿的是一條顏色和花紋都很奇妙的大布裙子,最簡單的式樣,無領無袖,裙擺上縫著四個大口袋,戴一頂同樣質地的帽子,非常適合她,只是很難在地鐵站那種光線下表現出來,我試了好幾種辦法都不太理想。
天氣已經很有點冷,穿夏裝的女主角顯然有點吃不消了,來往的乘客紛紛對她投以同情的目光,我覺得自己在犯罪,於是建議休息一下,立刻有人把她裹進軍大衣。
正在這時,我忽然看見了她——
最先看到的是一個黑色手提包,上班族常用的那種,好像很有些份量,從裡面斜斜地伸出一支紅玫瑰,包在一張報紙裡。拎包的女孩子一身黑,皮鞋、長褲、襯衫、套頭毛衣,連鬈曲的黑髮都用一個小小的黑色蝴蝶結卡住,卻越發襯出那支玫瑰紅得驚人,在黑壓壓的等車的人群中,簡直像個小小的奇跡。
我被這一幕迷住了,愣了一會兒才舉起相機,只拍了幾張車就來了,紅玫瑰和黑衣的女孩子消失在某節車廂裡。忽然,說不清為什麼,我一下子意識到了她是誰。車門正在緩緩地關閉,我衝過去,搶在最後一秒擠進了地鐵。


不是上下班的時間,地鐵裡還是有不少人。我一節車廂一節車廂地找過去,心裡不是不疑惑的,你究竟看清楚了沒有?我問自己,你怎麼肯定就是她呢?我沒有辦法回答,只得繼續尋找。
當然沒找到,穿黑色的女孩子不少,頭髮鬈曲的女孩子不少,拎黑色公文包的女孩子也不少,但是沒有那朵紅玫瑰。
我走到頭,又往回走,一節車廂又一節車廂,沒有人注意我。人們在地鐵裡冷漠得出奇,也許是這慘淡的燈光,也許是這狹長的空間,也許是這催眠一樣的有節奏的晃動,如果真有一個穿著不合時令的大布裙子的女孩子,在地鐵裡來來去去,恐怕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我在尋找一個女孩子,黑壓壓的人群中一朵紅色的玫瑰。可是誰知道呢,也許是我的幻覺,也許從頭到尾,自始至終都是幻覺,我想要這樣一個人,她就出現在我面前,但等我要抓住她的時候,她又不見了。我向車窗外看去,地鐵站黃色的椅子上好像擱著一朵玫瑰,不過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覺。
那天回去,我又上了5460網站上那個留言版,發現多了一條帖子,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傢伙發的:「大家,我回來了。」沒有誰理睬他,看看時間,已經是一個多月前了。
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不過也沒什麼,我在他的帖子後回了一句:「歡迎回來。」
「迦陵,」我接著寫道,「今天我在地鐵站拍片子,看到一個人,非常像你,手提包裡插一朵玫瑰花,正是你行事的風格……我想,有的時候,我們需要的、或者說我們缺少的,就是那麼一朵小小的玫瑰。」
「P.S,」我補充到,「我和一群孩子在拍一個二維實驗電影,關於一個在地鐵裡出不去的女孩子的故事,開始我不明白他們想要表現什麼,可是現在,我好像又有點明白了。」
像這樣上去寫幾個字,漸漸成了我的習慣。「迦陵」,我總是這樣開頭,然後是我做了什麼,看到什麼,或者想到什麼,當然有點無聊,但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誰也不會注意到。
我告訴她因為我做出的那番「驚人之舉」(女主角這麼說的),他們覺得很有意思,就把劇本改了。現在有一個比較清晰的故事:一個小男孩,總是在地鐵裡看到一個奇怪的女孩子,穿著不合時令的裙子,他曾經好奇地跟蹤過她;然後他長大了,她還是那個樣子,他開始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便和所有的人一樣裝作看不見她,直到終於看不見她;後來有一天,不知為什麼,他又想起了她,一下子覺得非常想念她,一站一站地去找她,不停地找下去;這時,在地鐵站外,一個穿著漂亮裙子的女孩子,走在燦爛的陽光中……
依然荒唐,不過其中有點什麼讓我頗有感覺:小男孩貼著車窗的稚嫩的臉、女孩子鋪散在座位上的長長的黑髮、初涉社會的男生寂寞疲憊的眼睛、冬天的人群中一個夏天的身影……幻覺,都是幻覺,我和這些孩子們一起製造出來的幻覺,但我相信其中必定有些什麼,能夠迷惑那些看到它們的眼睛。
片子出來的那天,我對女主角說,這是至今為止我自己最滿意的一套片子。
她說:「我也一直覺得,你是能夠把我們要的東西表現出來的攝影師。」
「為什麼?」
「為什麼?這很難說,憑感覺吧,不過也可能因為你全副行頭都是徠卡。」
使徠卡的人都知道,遇到一個識貨的人是什麼心情,我立刻折服:「多謝多謝,不知多少人以為我使的是海鷗。」
她會心一笑:「要贏得一個攝影師的心,最好的辦法就是誇他的相機,這比誇他的老婆還管用。」
說得有道理,至少她立刻贏得了我的心,我心癢難熬地把行頭們一一拿出來獻寶,她還真不是裝懂,幾句奉承話說得不知多麼到位,讓我心花怒放。當然,遇到那只快門上的金屬環時,她終於卡了殼。
「這我真不知道是什麼了?」她把它套在手指上,「徠卡和你的訂婚戒指?」
虧她想得出,我笑起來,如此這般她演示了一番,她還是沒明白:「可是做什麼用的呢?」
這下可戳到我的痛處了,我沮喪地告訴她,沒有什麼作用,純粹為了好看。
「哦,好看就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作用了。」她安慰我,「你可以把它想像成你的靈感所在,就像魔戒一樣。」
被她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像,那時魔戒首部正在轟轟烈烈地上映,我一高興,便請她看了一場。
她看得異常投入,連帶我也聚精會神起來。結果我被凱特·布蘭切特扮演的精靈女王迷住了,她當然迷的是奧蘭多·布魯姆——每個女孩都迷他。我們都喜歡老甘達爾夫,為他的死感到深深的悲傷,不過她告訴我在後面的故事中他又活過來了。她看過魔戒三部曲,把後面的劇情介紹了一遍,夾雜著一些妙不可言的議論,為了聽完這個故事,我順便請她吃晚飯。晚飯時聊到我們剛拍完的電影,她又激動起來,說自己還有很多策劃,一一講給我聽,聽得我也興致勃勃,結果我們又找了一間酒吧繼續聊。我從攝影的角度給了她一些建議,她從中得到靈感,又想出新的點子,都是些不知哪年哪月才拍得出來的東西,但從她嘴裡說出來,好像就是明天的事兒,我不曾和人這樣盡興地聊過這麼好玩的東西,實在是有些著迷,和她越聊越投機。她高興起來,跑上台去唱了一支歌,「送給剛剛和我成為好朋友的朋友」,因為沒有別人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只得謙虛地認為那就是本人。
是一支我沒有聽過的英文歌,好像非常冷門,那伴奏的哥們也不熟悉,彈得磕磕絆絆的,她唱得卻是熱情洋溢——唱得非常好,至少在我聽來是人間絕唱,但不僅僅是這樣。她蒼白的臉染上了一層紅暈,眼睛和嘴在燈光下幾乎接近紫色,聲音是流瀉而出的,整個人卻因這樣的聲音得異常脆弱,像是某種易碎品。我忽然有一點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孩子在燃燒。

如此一來我順理成章地和利璧佳成了朋友——利璧佳是她的名字,我總是連名帶姓地叫她,這樣好聽。她還在念研究生,現代文學什麼的,最後一年,幾乎不上課,到處零敲碎打地做些奇奇怪怪的策劃和文案。總之和我一樣是正常作息之外的人,所以我們常約在一起行動,別人吃飯的時候我們淘碟,別人上班的時候我們逛街,別人下班的時候我們喝茶,別人睡覺的時候我們泡吧,別人約會的時候我們各自回家,等等。
很快我就發現利璧佳實在是個很「神」的人,比如說淘碟吧,我一向覺得自己很有成就,固然是因為愛好,多少也和職業有關。誰知這丫頭比我還在行,差不多知道城裡所有的店,包括「老闆有兩刷子,就是真他媽的貴」、「老闆也是一混兒,啥也不懂」、「店裡的小伙子姓劉,特別可惡,姑娘姓蔣,人不錯,如果你看到是一男的在當班,轉身就走」之類的信息,如數家珍。後來我的朋友們都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紛紛問我要她的電話,每次淘碟前就向她請教一番,她也不厭其煩,誨人不倦。
事實上,她就是這一點特別可愛,無論做什麼都異常投入,淘碟就一心一意地淘碟,唱歌就一心一意地唱歌,聊天就一心一意地聊天,吃飯就一心一意地吃飯。
有時候我猜,如果她要戀愛,應該也是這樣一心一意地戀愛。
「這妞不錯,別放過了。」從老莫、琪琪到老許,不止一個朋友對我這麼說,說實話,我後來也有點那個意思。只是她的態度太磊落,太把我當朋友,叫我不好真的有什麼舉動。
「這就麻煩了,」琪琪說,「一不小心,大家處成兄弟姐妹,再要翻案就難了。」
她說的不錯,我為此很是鬱悶了一陣子,後來忽然搞通了思想,對老莫說:「女人,要多少有多少,這樣一個好朋友該多難得啊。」
「完全正確,」老莫這麼回答,「尤其是我們這些拍片子的人,有一個年輕可愛又絕對不是女朋友的女性朋友,有時實在是很方便。」
這話當然是我們私下裡說的,打死他也不敢教琪琪聽見。不過仔細想想,他說的實在有道理。
比方說那回我接了一家地產公司的活兒,其中包括一場客戶聯誼舞會,和我聯繫的那小子居然問我能不能帶個會跳舞的模特來撐撐場面。我說能,費用另算。他說如果要付錢就算了。
我覺得好奇:「聽說你們的業主一色的白領,還有老外,還怕撐不起場面?」
他答的很妙:「你總不能指望業主在開發商的地盤上翩翩起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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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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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很想和他們公司搞好關係——地產公司給錢是最大方的,所以想來想去,還是幫他們找了利璧佳。這就是年輕可愛的女性朋友的方便之處,你當然不能要求女朋友這樣為你拋頭露面。
我暗示她穿得漂亮一點,暴露一點,她果然穿得十分漂亮,可惜不甚暴露。沒有化妝,只在臉上抹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看起來確實神奇,雖然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還是覺得榮幸得很。
舞會的場面和氣氛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誰說業主不會在開發商的地盤上翩翩起舞。我拍得挺順,那和我聯繫的小伙子自稱喜歡攝影,我們又切磋了一回。等我去找利璧佳的時候,她正和一個金髮的男孩子跳得出神入化。
兩個人都是出色的舞者,尤其是利璧佳,整個人幾乎貼到他身上,卻又始終帶著他,控制著他。她黑色的頭髮纏住他的臉,大大的裙子纏著他的腿,平心而論,不是好女孩該有的姿態和神情,可這有什麼關係;那金髮小子眼神放肆,手放的也不是地方,可這又有什麼關係。我站在跳舞的人群外,看著利璧佳,覺得有點著迷,不知為什麼,似乎又有點難過。
音樂是一支最近流行的歌,太流行了,以至於我一直沒注意歌詞,直到那時那刻——
  我們去看煙火好嗎?
  去,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夢境……
那一刻,寂寞如潮水一樣向我湧來,我拿起相機,對著利璧佳和她的金髮男孩按下快門,一次又一次。
這是我惟一知道的,能夠與寂寞相處的方式,能夠與寂寞抗衡的方式。
「迦陵,」那天晚上,我在空無一人的版上寫道,「今天去拍了一場舞會,忽然想到你在吧台上跳舞的樣子,清晰得猶如昨日。你可知道,我曾經以為,所有這些只是我的幻覺。可是迦陵,你真的只是幻覺嗎,請告訴我,你不是幻覺。」
可是,她不是幻覺嗎?我問自己,她真的不是幻覺嗎?如果我還在尋找她,我對自己說,如果她對我仍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她就不是幻覺。
然而,我還在尋找她嗎?她對我還有特殊的意義嗎?
我不知道。
我把給她拍過的片子又翻出來,不少,也不太多,有幾張拍得非常好,多數很一般,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得不承認,那些並不是我最好的片子。
「P.S,」我補充道,「記得我買的那只發網嗎?你把它叫做『illusion』,我想你應該猜到了,其實我是想把它送給你。」

到了第二天,寂寞云云又不過是小case了,即使寂寞至死,該接的活兒也不能含糊。後來我幫那家房地產公司的小子買到了一隻二手的蔡斯鏡頭,七折半,九成新,真是太便宜他了,我如果不是因為已經有了同樣規格的一隻徠卡,說什麼也不會讓給他。不過他又幫我介紹了幾家地產公司的活兒,也算對得起我了。
說起來這小子有點意思,他的器材在業餘的中間算頂級了,人也機靈,又肯討教,據說還是學平面設計出身,就是拍出來的片子慘不忍睹。我屢次想勸他放棄,想到他們公司給的報酬,話到嘴邊又嚥下了。
說實話,我一向不主張把攝影當作「業餘愛好」,每當有人來討教的時候,我總是先問他有沒有可能把攝影變成職業,如果沒有可能,就勸他另尋一種不那麼費錢的愛好。攝影這種事兒,投入太大,純粹自己玩,早晚要敗家。不說別的,單論買膠卷和沖洗的費用,如果沒人報銷,在成為行家之前,帳單就能把人壓死。
還是老莫說的好,幹我們這一行,絕對不能失著業等後世承認,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接活不止。
不過有的活兒實在讓人惱火,廣告公司的策劃足有一百頁,連模特笑起來露幾顆牙齒,什麼氣候什麼溫度幾點幾分的光線都標得一清二楚。這時我就納悶他們還找我來幹什麼,隨便找個人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摁一下快門不就行了。不過只要他們肯付錢,我絕不會把納悶表現出來。
有的活兒又完全沒譜,特別是老許那兒來的,他那個什麼設計工作室完全是個草台班子,最後常常是我和他加上模特兒商量商量,就這麼拍了,拍出來的東西多數不能看,好在廣告片不必署名,只要他給我錢,再爛的片子,咬咬牙也就拍了。
後來我介紹利璧佳給他做點策劃和文案,情況又更堪忍受了一些。

那天我們三個,我、老許和利璧佳,坐在一間咖啡館裡商量一個****。
這世上一切策劃在開始的時候都是胡說,這部分一般由利璧佳負責;老許則在一旁附和,反正他根本沒什麼主張;我的責任是在最後大喝一聲,讓他們清醒過來,把失去控制的主意攔腰一砍,老許再收拾收拾,一個策劃就出來了。
那天是一個卡車的****,剛剛進行到利璧佳胡說八道的階段,她正在顛覆中國古代神話,才說到兩輛卡車幫著盤古開天闢地,我就看見馬路對面有一個女孩子,身後飄著一把五顏六色的氣球,穿一條背帶牛仔褲。我看了一會兒,遠遠地,看不太清楚,便轉過臉來,繼續聽利璧佳的鬼話。
她說到愚公感動了天帝,派了兩輛卡車來幫他移山的時候,那女孩子還在,我相信那是一幅不錯的畫面,但也不是不能錯過的,如果要拍,隨時可以找個模特,穿一條牛仔褲,拿一把氣球站在路邊。至於那女孩子是誰,在等誰,在看什麼,為什麼要背一把氣球,和我有什麼關係?也許是她,也許不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這時我聽到自己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她就是她。可是你知道,這樣的聲音大半是靠不住的,所以我不去理睬它。可它居然在那裡說個不停,它說,結果你就這樣錯過了她,你一直在找她,然而就在你眼前,你又錯過了她,去看一眼有什麼關係呢,去看看是不是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她又怎樣呢?我有點辛酸地想,找到了她又如何呢?儘管這樣,我還是拗不過那聲音,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對老許和利璧佳說:「我出去一下。」
我去找那個女孩子,而她果然不是她。
「認錯人了?」老許問我。
「不,我只是想看看她是怎麼把氣球背在身上的——原來是繫在背帶上。」
利璧佳看了我一眼,繼續說兩輛卡車把月亮裡的桂花樹撞倒,結束了吳剛同志漫長的苦役。
我跟她開玩笑:「注意環保。」
她不理我:「廣告詞就是『某某卡車,連兔子都喜歡的車』。」
一派胡言,我只覺得興致索然。
雖然如此,那天我還是一直和利璧佳在一起,我請她看電影,請她吃飯,再請她喝咖啡,一直消磨到咖啡館打烊,其實只是想和她在一起,或者說和某人在一起。
我不記得時間是怎麼消磨過去的,只記得最後,利璧佳靠在咖啡館的門上,問我:「再往哪兒去呢?」
「泡吧?」
「不。」
「唱歌?」
「不不。」
「通宵電影?」
「不不不。」
「去你那裡看碟?」
「不不不不。」
我笑:「聽起來像不像我在大街上泡妞?」
她也笑:「更像我在吊凱子。」
然後我想了想,說:「那麼,有沒有興趣看我做片子?」
「這還差不多。」她撇撇嘴,「我不介意陪陪你,也不在乎你為什麼要人陪著,不過你總應該給個聽得過去的理由先。」

於是我們回了我的住處,裡外兩間,正好有一間成年不見天日,被我改造成了暗房。那些用攝影師做男女主角的言情小說,都把暗房寫得風光旖旎。事實上壓根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就從來沒和女孩子一塊兒做過片子。大概因為做片子其實是相當無聊和磨人的事,並不適合和女朋友一起做;而暗房的氣氛又過於曖昧,不好帶不相干的女孩子來。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看的,量好溫度、兌好顯影液和定影水之後,就是等待,不停地被打斷的長時間的等待。既要集中精力,又總是無所事事,多半時間都耗在反覆的失敗重來之中,但你無計可施,只得任它們白白耗掉。我始終覺得做片子的過程中有些東西難以把握,經驗和技巧之外的東西,似乎只有運氣能夠形容。有時做得很順,有時一整夜也出不了一張好片子。
那天我做的就不太順,雖然也不是什麼要緊的片子,幾個地產項目而已。但其中有一張我頗為得意,那個項目的外立面是有名的漂亮,又氣派又細膩的黑灰色,而我的片子恰到好處捕捉到了那種色彩的質感。可無論我怎麼放,都不能把它在相紙上再現出來。
這種情形並不奇怪,事實上,所有的片子在從底片做成相片的過程中都會損失一些東西。但那天真是有點出鬼,我不知怎麼搞的,就和那張片子卯上了,試了一回又一回,非做出來不可似的。廢掉的相紙堆在一旁,有些一看就不成的片子,我都沒有用定影液,它們在燈光下漸漸變成一種被紫藥水浸透了的顏色,讓人心情煩躁。
這時我真是服了利璧佳。她說看我做片子,就真的袖手旁觀。我手忙腳亂也好,罵罵咧咧也好,百無聊賴也好,她只是坐在一旁,戴著耳機聽她的CD,話都不說一句,更別說幫手了。這女人的心一定是橫著長的,因為我聽說,但凡是女人,除非她的心是橫著長的,否則男人在旁邊做事的時候,她一定有插手幫忙的慾望。
最後我終於放棄,或者說是在浪費更多的相紙之前終於醒悟過來,關掉機器,對利璧佳說:「聽的什麼歌?放大一點。」
她點點頭,把她的CD接到我的音箱上,於是,一個男人的歌聲便充滿了我的暗房。
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我問:「他唱的是什麼?好像很激動,又有點悲慘,這是什麼歌?」
「客西馬尼,」利璧佳說,「基督被出賣的的那座花園。這是最後一夜,基督對上帝說,他說,上帝,把你的杯子拿開,我不想再嘗裡面毒藥,它在我的身體裡燃燒;他說,上帝我要知道,上帝我要你告訴我,我做的一切有沒有意義,如果我必須死,那代價是什麼;他說,上帝,我曾經滿懷希望,現在卻疲憊而憂傷,你的意志如此偉大,可是不給我任何啟示,就讓我喝下你的毒藥,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我改變主意之前。」
我完全被震住了,不是因為那人的歌聲,而是因為她的解說,有那麼一會兒,一個字都沒法說。只聽見那歌聲一聲聲在向上帝質問:「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我想要知道……」到不了上帝那裡,只撞在我小小的暗房的牆上,落進我們生命中的這個夜晚,流水般的生命裡短暫的瞬間。
過了一會兒,那歌聲平息下去,又過了一會兒,別的歌聲響起來了,一樣激昂,一樣流暢,一樣憂傷。可是我沒有再問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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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 2006-06-08, 10:47 PM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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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83
在這樣的歌聲中,在一大堆紫藥水顏色的片子旁,我對利璧佳說起自己做過的那些片子,以及在暗房裡消磨的那些時間,在攝影中耗去的那些歲月:大學裡那間嘈雜寒冷的暗房,裡面流傳著的笑話和鬼故事;教我拍片子和做片子的那個老師,才華橫溢卻一直不得意;一起做過片子的那幫同學,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好像只有我把攝影當了職業……還有剛出來工作的時候,怎樣省吃儉用地買器材,為了節省相紙,把它裁成指甲蓋大小來試驗曝光時間;那個時候,幾乎全部收入和精力都投了進去,卻沒有任何成就,屢次想要放棄,也不知為什麼竟然堅持了下來;然後有那麼幾個短暫的時期,好片子像流水一樣出來,但總是很短的時間,之後又是長時間的停滯,甚至後退;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擺脫那種疑惑和惶恐,究竟自己是否合適拍片子,究竟這輩子能拍到什麼程度,還是已經到了頭……所有的話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幾乎不經大腦,因為每次做片子的時候,我想的無非就是這些。
在那些什麼也做不了的、短暫的,又沒完沒了的等待之中,等待曝光結束、等待顯影完成,等待定影水滴乾……寂靜的黑暗,紅色的小小的燈光,機器輕微的轟鳴,水龍頭緩慢的滴答聲……我發覺自己是如此急著要告訴利璧佳,告訴某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候我是多麼渴望一個女孩子,一個懂得這一切的女孩子,一個照亮這一切的女孩子,一個讓我相信這一切是有意義的女孩子,我把她叫作「迦陵」。
「迦陵,」我說,「我只知道她的名字,我只見過她幾面,你能相信這麼荒唐的事嗎,很好笑是不是。可是我一定要找到她,至於找到之後怎麼樣,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如果我找不到她,如果你告訴我說我不可能找到她,我會覺得我這一輩子都是不完整的。」
利璧佳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我,嚴肅、蒼白、年輕、純潔,然後,她走過來,擁抱了我。
如此年輕,如此柔軟而溫暖的懷抱。
奇怪得很,她一向那麼蒼白,我以為她的懷抱一定是涼的,卻原來這麼暖和。有那麼一會兒我茫然失措,而後就慢慢定下心來,女孩子的懷抱溫柔而安靜,我彷彿聞到淡淡的難以言喻的芬芳,一時間百感交集。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實在沒有一點概念,只是順其自然。至於往後會如何,我更是一片茫然。但我知道,無論以後會怎樣,無論我愛她、將要愛上她,或者永不愛她,這一刻我都會記住,一生一世。那就像是看著某個我原以為還會見上一面,卻再也沒見到的人的照片一樣。不過這一次,我沒有拿起相機的衝動,我暫時地忘記了那些事情,我只是沉浸在她的懷抱中,百感交集。迦陵,迦陵,我在心裡喊這個的名字,第一次,我意識到,也許我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在心裡悄悄地歎息。在這寂靜的清晨,在利璧佳年輕溫柔的懷抱中,我悄悄地歎息,忽然覺得很疲倦,就像走了很長的路。我說、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利璧佳,利璧佳,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很想睡覺,我們多長時間沒有睡覺了……」
她的聲音彷彿在很遠的地方,我想我一定是困到了極限,隱約感覺到這裡是她的手臂,那裡是她的頭髮,還有她的臉頰,她的嘴唇,她輕輕的笑聲,好像極輕柔極渺茫的樂音。她說:「……睡吧,我來看著你……」

(待續...)

[2006-06-08 09:46 補充如下]

一覺醒來,不辨晨昏,只覺得神清氣爽,自知這是多少年睡不到一次的好覺。記憶中只有小時候,每天8點睡覺6點起床,有過這種睡足了的感覺,覺得這輩子都不用再睡了似的。
利璧佳也睡著了,可憐的孩子。她睡在沙發上,抱著一隻坐墊,頭髮垂到地上。大概也是累極了,臉上有睡熟後壓出來的沙發佈紋印子,看上去像一隻特大號的洋娃娃,顯得特別年輕,特別純淨。我不覺笑起來,輕輕拿開她臉上的幾根頭髮。她在睡夢中皺起鼻子哼了一聲,不耐煩地翻了一個身,頭髮又落了滿臉。於是我輕輕走開,關上暗房的門,把剩下的顯影水和定影水倒掉,重新兌了一些,打開機器,開始做片子。
矩形的光投射到放大台上,底片上的影子被勾畫在相紙上,一秒、兩秒、三秒、五秒、九秒……燈光熄滅了。我把相紙按進顯影液,默默地數著時間,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五十秒……蒼白的相紙上開始有了天空、雲、房子、行人……那種夢幻般的灰黑色終於浮現出來,細膩而氣派。我對自己說:「這還差不多。」然後把相紙夾出來,浸在定影水裡。
約莫做了十來張片子的時候,利璧佳醒了,敲我的門:「可以進來嗎?我把這邊的窗戶打開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
她答的很妙:「6點鐘,大概是早上吧。」
我關上機器,把做好的相片放到水龍頭底下去沖,然後放她進來。

她帶著臉上的沙發佈印子,亂亂的長髮,以及清晨的涼風和微光走進來,一下子照亮了我的暗房。我幾乎控制不住要把她一把抱起來才好。但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懊惱地揉著半邊臉,嘟噥著:「都睡麻了,乖乖,你的沙發還真是可怕。」逕直走進洗手間。
我呆了兩秒鐘,不覺啞然失笑,那一刻我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
嘩嘩的水聲中她大聲地問:「你最後一次留女孩子過夜是什麼時候?」
「啊?這個,不記得了。大概是兩百年前吧。」
「靠!」她對我的回答不滿,「那這些東西看來是不能用了。」
我這才想起洗漱台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我前女友留下的,不知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收拾,任它們擱在那裡長灰塵。
不知看在女孩子眼裡,這算不算變態。但我也只得若無其事地說:「仔細看看,有的沒準還能用。」
她已經梳著頭髮走了出來:「算啦,小強都做窩了。」做了一個鬼臉。
我看著她,大概是好好睡了一覺的原因,她的臉色好了一些,長長的頭髮垂在一邊,眼睛和嘴角都在微笑。我一直從她身上感覺到的那種不穩定的、燃燒一般的東西消失了,至少是暫時潛伏了起來。我看著她,覺得如此喜歡,以至於忍不住吻了她。
那種最輕最溫柔的吻,連眼睛都沒有閉上,她涼爽柔軟的舌尖一滑而過,唇齒留香,吻得那麼輕鬆默契,就像相處很久的戀人。然後我擁抱了她,不是昨夜那樣茫然的擁抱,而是黃昏的路邊隨處可見的情人之間的擁抱,用於見面,用於告別,用於一段關係的開始或結束。我擁抱了她,她一任我擁抱著,好像很久,也許只是一會兒,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餓了。」
我也放肆起來,貼近她的耳朵,悄聲問:「哪一種?」
她忽然咬了我一下,正咬在耳垂,突如其來,又輕又癢。這還了得,我不由分說地把她壓倒在沙發上。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我抬起眼睛,她靜靜地看著我,於是我再次吻了她,很深、很久。
過於漫長的吻結束時往往像極了一聲歎息,她把臉埋在我的肩頭,微微有點顫抖,我歎息著說:「迦陵。」
在那一刻,我驚覺懷中的女孩子是另一個人。
她不是迦陵,迦陵已經離開,永遠不可能被我擁抱在懷裡。
利璧佳一怔,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掙脫開來。
「利璧佳。」我喊她,她不理我,站起身,抖了抖裙子,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了。
我知道自己應該立刻站起來追出去,我的感情、理智和全身都告訴我應該這麼做,可是我對它們說,再等一會兒。
再等一會兒,好讓我看著天花板,或是什麼其他的地方,最後一次說出那個名字——「迦陵」。
「迦陵,」我說,非常非常輕的聲音,耳語一樣,「迦陵,再見。」
「迦陵,」我說,在心裡,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迦陵,我竟然會對你說再見。」
然後我站起來,去找利璧佳。

後來的發展簡單順利到乏善可陳,我在樓下找到她,她的話和一切女孩子在這種時候說的一般無二,她說:「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的回答更沒有創意,我說:「對不起。」
於是我們再次擁抱,她或許流了片刻眼淚,或許沒有。我握著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她走路一向有點磕磕絆絆,偏偏還特別喜歡跳台階、踩路牙、踢石子什麼的。我只得緊緊地握著她,有時稍微用點力氣,把她從潛在的危險或誘惑旁拉開。這時她就會笑起來,把臉貼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受到縱容的小孩子,知道自己做錯事的心思被發現了一樣。
有點害羞,有點得意,有點撒嬌,讓我覺得自己的心變得很軟。握在我手裡的是這個女孩子,連同她的心,她的年輕和美麗,溫柔和調皮,吃起醋來的刁鑽蠻橫,遇事時的善解人意,以及某些時候,出人意料的嫵媚與風情。我對利璧佳非常之好,事無鉅細地向她匯報,心甘情願地為她做許多事情,連自己都有點吃驚。我一向不是一個體貼的男友,之前那些女孩子,我從來沒有給過她們這麼多。利璧佳也覺得了,她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說:「因為你值得。」
那時她躺在我身邊,枕著我的手臂,窗戶開著,半夜的風吹進來。她說:「其實每個女孩子都值得,只是有些被辜負了,有些沒有。」
我們一開始就非常坦誠,我告訴她我生命中的那些女孩子。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時候回想起她們——我把這一個女孩子抱在懷裡的時候。
我抱得那麼輕而且小心,好像她是一件易碎的寶貝,她就靜靜地伏在我的胸口,長長的頭髮,年輕的身體,柔潤細膩的觸感,輕輕地,又緊緊地包裹著我,每一次進入就彷彿更深地沉進水底,全然不同的,美麗、溫暖而寂靜的世界。在那樣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些女孩子,我愛過的和愛過我的女孩子,她們的美麗,她們的溫柔與愛意。原來我曾經那樣容易地愛過,又那樣容易地忘記過。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如果得不到一個人則此生虛度是怎樣的心情,也不知道即使得不到某個人,一生仍然會繼續,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曾經有一個女孩子對我說:「如果你再遇到哪個女孩子,你一定要很好很體貼很溫柔地對她,因為已經有過一個人這樣對你了。」我記得她曾經哭過,眼淚沾在睫毛上,猶如珍珠,然而我還是離開了她。換了現在,我一定會回到她身邊,即使只為她這一句話,即使只為她睫毛上的淚珠……我一直以為有些事是永遠不會放棄的,有些渴望是永遠不會停息的,因為那就是一生一世。然而當我終於明白我不得不放棄的時候,才一一想起所有失落的東西。
但我已經不可能找回去,再次擁抱她們,所以只得緊緊地抱住懷中這個女孩子,好像她就是所有人和事的化身與結晶。
「利璧佳,利璧佳,」我輕輕地對她說,「我們結婚吧。」
是的,我說,我們結婚吧。
這是一句嚴重的承諾,之前我一直這麼以為。而當我說出的時候,我知道了,它其實非常簡單,只要一點點東西,她躺在我身邊,讓我握著她的手,一點往事,一點褪色的夢想,一點對人生的感悟,一點疲憊,這些就足夠了,足夠我好好對她一輩子。
她沒有回答,我靜靜地等著。過了一會兒,她把臉貼到我肩上,嘴唇動了動,但是什麼也沒有說——我想她其實是什麼也沒有說的,於是我溫柔地吻了她的頭髮,說:「好了,睡吧。」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婚,以寂靜與睡眠收場。

據說求婚這種事,和離婚一樣,只有第一次最難。離過一次婚的人,再離一百次也不妨了,同樣的,求過一次婚的人,以後如果再有機會,也就不忌憚開口了。
第一次自然是要點感情衝動的,之後就會逐漸變成技術問題,時間、場景、對白、燈光、道具均需詳細考慮,考慮的結果卻總是三思而不行。但有的時候我又會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利璧佳,我們結婚吧。」不知多麼流暢動聽的一句話,彷彿自某首詩中摘取出來,只可惜這樣的時候,她又總是不在我身邊。
總而言之一句話,我還沒有機會向她第二次求婚。
不是不鬱悶的,忙的時候把這個問題扔到腦後,閒下來又反覆推敲論證,一時間覺得利璧佳萬萬沒有理由不與我結婚,一時間又覺得她本來就沒有任何理由要與我結婚,所謂患得患失大概就是我這種心情。但只要和她在一起,一切又都變得那麼正常,完全不必用思想,我握緊她的手走在大街上,她時不時笑起來,把臉埋進我的肩膀,我們在半夜裡****,之後她枕著我的胳膊入睡。
頭幾夜胳膊酸得不成,之後逐漸摸到竅門,便能夠一枕無事,直到天亮。
這時我甚至會有錯覺,我們是不是已經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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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49 PM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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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183
老莫聞言幾欲掌摑我,顯然我對婚姻的憧憬與嚮往令他痛心疾首。他正和琪琪步入危機,兩人大吵小吵,吵得世人皆知。
我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對他們之間的風吹草動瞭如指掌,但也大開眼界,原來生活中真有這麼多可供吵架的由頭,什麼牙膏蓋子掉了啦、床單上的冰激凌痕跡啦、牆上釘兩顆釘子啦、顯影水的牌子啦、電腦當機啦……結婚後分手的威脅大大降低,兩人性格裡尖銳的一面得以一帆風順地發揮出來。琪琪也不知多少回跑到我這裡來以淚洗面,老莫則開始擺出一副哲學家嘴臉,尤其是多喝了幾杯的時候,他形容起婚姻生活,完全是人間地獄:什麼活像被人裝在麻袋裡痛打,不能出聲;又像被關在牢房裡禁閉,仰望鐵條外的藍天;還像月球的兩面,向著太陽的一面熱得發瘋,背著太陽的一面冰冷如死
我只是聽著,並不十分當真,這兩人把婚姻生活的各個方面以略為極端的方式表現得淋漓盡致,包括「床頭打架床尾和」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有個朋友比較冒,聽老莫訴苦之後,憤然曰:「苟如此,何不離婚乎?」回頭老莫和琪琪一起同他翻臉,還告誡我們離他遠點。
從那以後所有的人都學乖,當著他們唯唯諾諾噤若寒蟬,背後拿他們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
有一次我無意中和利璧佳討論他們的關係,利璧佳說:「應該是初戀就結婚了吧,生命中的第一個禮盒,當然開了又開,總以為裡面還有更多的驚喜。如果已是第十個八個,自然知道,人生不過如此。」
很普通的一句話,可是當她說出「人生不過如此」的時候,我做了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把徠卡放在路邊,好讓自己能夠用雙手捧起她的臉。
只為她的這句話,那一刻,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甚至包括把我的徠卡擱在人行道上。
利璧佳,我們結婚好嗎?
只差一秒鐘,我沒有說出這句話,因為她吻了我。在行人來往的街頭,在漸漸落下的暮色裡,她吻了我。她柔軟的雙唇猶如暮色裡的花瓣,她芬芳的氣息猶如花瓣上的露水,我抱住了她,抱得那麼緊,彷彿週遭是無邊的流水,而我們是流水中的兩片樹葉。
我擁抱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那一刻她就是我的迦陵——那個我曾經夢寐以求的女孩,那個我曾經四處尋找的女孩,那個我以為可以成為我靈感源泉的女孩,那個我以為得不到她則此生虛度的女孩,那個,我終於對她說「再見」的女孩。
我抱著她,抱得那麼緊,因為此刻之後,我就能徹底地放開她了。再見,迦陵,再見,迦陵,我無聲地重複著這句話,因為我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要離開她了。
我愛的是利璧佳,我擁抱的是她,我吻的是她,我願意與之共度此生的是她。
利璧佳,利璧佳,我們結婚好嗎?
我仍然沒有來得及說出那句話,但我知道這只是時間的問題。我愛她,將與她共度此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老莫耐心地問我:「你確定你知道結婚是什麼嗎?結婚等於娶了她一大家子,生命中一半的時間精力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夢想至少三折,風俗習慣統統從頭來過。就像把兩塊石頭放進一個鐵皮罐子裡搖晃,就像樓上永遠有人在裝修……你仍然確定你要結婚?」
我笑:「我確定。」
我當然確定,即使不結婚,生命中一半的時間精力仍然去向不明,所有的希望夢想至少三折,如果有機會把風俗習慣從頭來過,也不失為一種不錯的選擇。當然我知道這些都是借口,我要結婚是因為我愛利璧佳,要與她共度此生。
老莫拍拍我的肩膀:「大家都是不怕死的好兄弟。」

在那段時間裡,我拍出了不少好片子,多數是普通人的生活,以及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我拍東西的習慣稍微有了些改變,不像以前那樣喜歡用濾鏡和擺拍了,也不再動輒架上三腳架,接上快門線。當然,如果你拍的只是路邊下棋的老頭,也實在不必上濾鏡、三腳架、快門線什麼的。
利璧佳最喜歡的是一套胡同的片子。原本是她接了某家雜誌的活兒,做一個拆遷的專題。我陪她去拍了一些即將拆遷的胡同,感覺不錯,又自己去拍了一回。
主題是花,胡同裡的那些人家種的花:窗台上和漱口杯擺在一起的太陽花,石灰寫出的「拆」字上搖曳的絲瓜花,把影子落在貓背上的指甲花,破舊的欄杆上纏繞著的牽牛花,自行車輪子下的紫茉莉……很簡單,很踏實,畫面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越發襯托出花瓣的輕盈與溫柔,就好像人們在種種不如意的情況下,仍然追求的小小的快樂與美麗。
這套片子後來拿了一個重要的比賽中不那麼重要的獎,不過這也不算什麼。

還有一套婚禮的片子——我一個朋友的婚禮,在他老家辦的。我和利璧佳千里迢迢地趕了去,到的時候已經是婚禮前一夜,朋友和他的新娘扔下滿院子的雜事陪我們在巷子口的小攤上吃飯。
小城只有一條街,也有一點霓虹燈,摩托車特別多,來來往往呼嘯而過。我們身邊是炒菜的滋滋聲,一蓬蓬的油煙,熱騰騰的白霧,微黃的燈泡晃晃悠悠地照著。我其實沒見過新娘子,朋友和利璧佳也只見過一兩面,但在那樣的情形下,大家一下子成了老友,說了一大堆肝膽相照的話,諸如「結婚之後就穩定下來了」、「你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娶這麼好的女孩」、「這傢伙就拜託你了」、「請一定要幸福起來」,等等……最後利璧佳總結:「明天一定有很多人對你們說這樣的話,所以我們今天就先說了,即使到了金婚紀念日,也要記得我們是世界上最早祝福你們的人啊。」
一對新人眉花眼笑,滿口答應,又問:「那我們幾時能祝你們新婚快樂呢?」
我含笑看著利璧佳,她臉一紅,然後很大方地說:「現在也可以啊。」
本來為著明天的事我們都沒喝酒,這時朋友一疊聲地叫上酒來,說什麼也要和我們喝一杯。
酒上來了,一次性的塑料杯子裡映出燈影,如此真實,如此踏實,簡直叫人有點心疼。我在桌子下握住利璧佳的手,她不看我,但被我握住的手輕輕用了些力氣,靜靜地回報與傳情。那一刻我只覺得萬事已定,竟有不知何以為報才好的感覺。
難怪古代那些男人,總覺得對女人最高的報答就是娶她為妻。

第二天的婚禮是老式的。太陽很大,酒席一直擺到路上,前後五十多桌,擠得人仰馬翻,我和利璧佳也忙得不亦樂乎。我拍了四處懸著的大紅綢布;綢子上一朵朵金色的喜字;新娘的鳳冠霞帔、新郎的長袍馬褂——都不知是從哪裡弄來的,簇新簇新、金光閃閃,兩個人簡直就像被盛在紅漆描金托盤上,供奉給天地、神佛、祖先及父母親朋。
我還拍了後院臨時搭的廚房,碩大的鍋碗瓢盆,大師傅一臉油汗,表情肅穆;還有婚宴上的各色人等,新娘一桌一桌地敬酒敬煙,新郎指點她認每個人——大家全部沾親帶故……還拍了婚禮的各種道具:堆得像山一樣的被褥,五顏六色;鞭炮放了又放,滿地紅屑;紅包太多,全部放在一隻木澡盆裡;每個客人收到一塊喜帕,大小和俗艷程度活像大學裡的枕巾,裡面包的是喜糖、喜餅,還有水果,蘋果或橙子,都是鮮紅金黃的顏色……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拍過那麼雜亂的背景,那麼衝突的顏色,那麼不成章法的構圖,彷彿把那時那刻喧嘩混亂幾欲潑濺出來的熱鬧與喜氣,不講道理地胡亂截了下來,但是你別說,裡面真的很有點東西,難以形容。
有很多人都說那是我最好的一套片子。
這時,我忽然又得到了一個辦個展的機會。

第一反應當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確認之後,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於還是仰天大笑,同時雙手拍擊胸口,動作表情十分誇張,幸虧沒有旁人看見。儘管如此,將來我也打死都不承認自己有過這種表演。
但那一刻,就是有「出盡胸中濁氣」的感覺。
平心而論,哪個拍片子的人不想開個展。眼不見的時候心淨,知道開次把個人影展,別說在社會上的影響微乎其微,就算業內也是小事一樁。但只要看到同行——尤其是認識的人開個展,還是覺得百爪撓心。
特別是作者水平其實不怎麼樣的時候,簡直是悲從中來,這樣的水平也開了個展,為什麼只有我懷才不遇。如果作者真有兩刷子,又會覺得了無生趣,看看人家的水平,這才有資格開個展,難怪我到現在還沒有一次機會。更多的時候則是妒火中燒忿忿不平:「什麼?這麼好的機會給他了!什麼?有這麼好的機會,為什麼不用心做得更好一點!」
有個寫東西的朋友說過,無論承認不承認,把小說寫成暢銷書是每個作者的夢想。
開個展也是一樣。
形容給利璧佳的時候,她先是笑:「咦?我從來不知道你胸中憋著一口濁氣。」笑著笑著,一點點蹭過來,蹭著我的胸口,狡黠地問:「在哪裡?在哪裡?待我把它吸出來。」
這還了得,佔我便宜。我一把將她摔進沙發,跟著壓上去:「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她大笑起來,故意掙扎:「啊——好可怕呀!」結果兩個人一齊摔下沙發。
我把她握住,壓在地上,她咬著嘴唇,眼睛裡笑影跳躍,也不說話,只用眼睛問我:「就在這裡?」我心領神會:「就在這裡。」她眨眨眼睛,似乎在問:「你上次拖地是什麼時候?」我趕緊吻她的眼睛,吻她的睫毛,迴避這個難堪的問題;她皺起鼻子,意思是:「可是好硬哦。」我笑起來,一轉身,把她抱到我身上。
陽光從她的身後照過來,曾經一度,我最喜歡逆光拍人像,打閃光燈,人物的五官線條會顯得格外清晰而溫柔,蒙著一層薄薄的光圈,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她仰起臉,陽光在她身後,勾勒出溫柔的光芒,如此溫柔而美麗,讓我不能挪開眼睛,而她就在那裡,閉上眼睛,張開嘴,咬住下唇,輕輕地、輕輕地喘息著,長髮蕩漾。地磚堅硬冰涼,但此外的一切都溫暖而柔軟,蒙著薄薄的橙色的光芒,宛如夢幻……灰塵在陽光中飛舞,陽光在窗外一點點消逝,我的女孩在我之上,緊緊地帶著我,彷彿可以飛翔,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向上,而她就在那裡,總在那裡……我只覺得人生至此,再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利璧佳在我懷裡,而我得到了一個開個展的機會。
之後她忽然偷笑起來,咭咭咕咕地笑得人心頭發癢,我抓住她問為什麼,她越發笑得喘不過氣來,說:「聽說丈夫在外面有什麼得意的事,那一夜就特別美滿……」說著又臉紅了,整個人貼在我胸口,用細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原來是真的。」
我大笑起來,把她緊緊摟進懷裡,恨不能摁進心口裡去,難以言喻的幸福、滿足和得意之感,從我的懷抱開始,緩慢地湧上來,淹沒了我,然後是整個空間。小小的房間裡,堅硬的,積滿灰塵的地磚上,在這樣的時候,我想,也許這就是頂點了,也許我這一生裡,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這些了。如果幾年之前,有人告訴我,只要這麼一點東西,一點成就,我就覺得到了人生的頂點,我一定會嗤之以鼻,但是事實就是這樣,人生不過如此。
可是沒有關係,我覺得很幸福,即使只有這些,這些已經足夠。

當然,那的確是微不足道的成就,很快我便搞清了狀況,我這個展來得實在是有些滑稽。
是一家還算有名氣的私人美術館,有兩個展廳,一大一小,大廳接了一個很有影響的裝置藝術展,同期小廳卻空著。美術館方面覺得好容易有這麼一個重要的展覽,吸引了廣泛關注,如果這時小廳空著,未免顯得經營不善;而策展方也不放心小廳空著,萬一同時來了什麼別的重要展覽,豈不是搶了他們的風頭。總而言之,雙方都需要一個人畜無傷的雜碎小展來填空——雖然看在我這旁觀者眼裡,此舉甚為多餘,雙方都高估了對方的影響力。但這是他們的事,與我無關,對我來說是撿到現成的便宜,我的個人攝影展,由於我到現在還莫名其所以然的不知什麼原因,榮幸地成為這個雜碎小展,十天的展期,美術館免費提供場地,策展公司義務派來一個策展人。
此外的一切則順理成章地由本人自理,包括費用。

我的第一反應是翻出所有的存折,趕緊開始做算術,算來算去算不到六位數,覺得奇怪,叫利璧佳過來幫我算。她唸唸有詞地趴在那裡算了半天——不是咱家存折多得算不過來,而是她那樣子實在太過可愛,以至於被我多次騷擾,甚至朝我扔過一次鉛筆,儘管如此,算出來的結果也還是只有五位數,且不是十分可觀的五位數。
我們面面相覷。
「真的只有這麼一點?你確定你沒有弄丟存折?」她饒有興趣地問,「沒有縫在舊棉襖裡被收破爛的收走?沒有塞在某塊活動的地磚下面?沒有藏在爐膛裡一把火燒掉?沒有埋在花盆裡然後忘記了又在裡面種花……」這人的想像力有時實在可惡,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沒有用油布裹起來縫進貓肚子裡結果貓跑掉了?沒有裝進路上撿的奇形怪狀的鐵盒子結果那是外星人的飛行器……」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我看著她,也想笑,但是笑不出來,事實上,一個年近三十且有心結婚的男人在這樣的存款面前還笑得出來才怪。我看著利璧佳,她還是一個孩子,整件事在她眼裡是可笑的——這沒有什麼,本來就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我其實不比她強多少,要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錢的問題,更沒有整理過自己的財政狀況。
__________________
愿上天給我一顆平靜的心,接受不能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一顆勇敢的心,改變能夠改變的事。
愿上天給我分辨兩者的智慧。
舊 2006-06-08, 10:52 PM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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